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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總會裡的五個人(5)


  玻璃門一關上,門上的綠絲絨把長腳汪的一對和繆宗旦的一對隔開了。走到走廊裡正碰見打鼓的音樂師約翰生急急忙忙的跑出來,繆宗旦一揚手:

  「Hullo, Johny!」

  約翰生眼珠子歪了一下,便又往前走道:「等回兒跟你談。」

  繆宗旦走到裡邊剛讓芝君坐下,只看見對面桌子上一個頭髮散亂的人猛的一掙胳膊,碰在旁邊桌上的酒杯上,橙黃色的酒跳了出來,跳到胡均益的腿上,胡均益正在那兒跟黃黛茜說話,黃黛茜卻早已嚇得跳了起來。

  胡均益莫明其妙地站了起來:「怎麼會翻了的?」

  黃黛茜瞧著鄭萍,鄭萍歪著眼道:「哼,什麼東西!」

  他的朋友一面把他按住在椅子上,一面跟胡均益賠不是:「對不起的很,他喝醉了。」

  「不相干!」掏出手帕來問黃黛茜弄髒了衣服沒有,忽然覺得自家的腿濕了,不由的笑了起來。

  好幾個白衣侍者圍了上來,把他們遮著了。

  這當兒約翰生走了來,在芝君的旁邊坐了下來:

  「怎麼樣,Baby?」

  「多謝你,很好。」

  「Johny, you look very sad!」

  約翰生聳了聳肩膀,笑了笑。

  「什麼事?」

  「我的妻子正在家生孩子,剛才打電話來叫我回去——你不是剛才瞧見我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嗎?——我跟經理說,經理不讓我回去。」說到這兒,一個侍者跑來道:「密司特約翰生,電話。」他又急急忙忙的跑去了。

  電燈亮了的時候,胡均益的桌子上又放上了橙黃色的酒,胡均益的臉又湊在黃黛茜的臉前面。鄭萍擺著張愁白了頭髮的臉,默默地坐著,他的朋友拿手帕在擦汗。芝君覺得後邊兒有人在瞧她,回過腦袋去,卻是季潔,那兩隻眼珠子像黑夜似的,不知道那瞳子有多深,裡邊有些什麼。

  「坐過來吧?」

  「不。我還是獨自個兒坐。」

  「怎麼坐在角上呢?」

  「我喜歡靜。」

  「獨自個兒來的嗎?」

  「我愛孤獨。」

  他把眼光移了開去,慢慢地,像僵屍的眼光似地,注視著她的黑鞋跟,她不知怎麼的哆嗦了一下,把腦袋回過來。

  「誰?」繆宗旦問。

  「我們校裡的畢業生。我進一年級的時候,他是畢業班。」

  繆宗旦在拗著火柴梗,一條條拗斷了,放在煙灰缸裡。

  「宗旦,你今兒怎麼的?」

  「沒怎麼!」他伸了伸腰,抬起眼光來瞧著她。

  「你可以結婚了,宗旦。」

  「我沒有錢。」

  「市政府的薪水還不夠用嗎?你又能幹。」

  「能幹——」把話咽住了,恰巧約翰生接了電話進來,走到他那兒:「怎麼啦?」

  約翰生站到他前面,慢慢兒的道:「生出來一個男孩子,可是死了。我的妻子暈了過去。他們叫我回去,我卻不能回去。」

  「暈了過去,怎麼呢?」

  「我不知道。」便默著,過了回兒才說道:「我要哭的時候人家叫我笑!」

  「I'm sorry for you, Johny!」

  「Let's cheer up!」一口喝幹了一杯酒,站了起來,拍著自家兒的腿,跳著跳著道:「我生了翅膀,我會飛!啊,我會飛,我會飛!」便那麼地跳著跳著的飛去啦。

  芝君笑彎了腰,黛茜拿手帕掩著嘴,繆宗旦哈哈地大聲兒的笑開啦。鄭萍忽然也捧著肚子笑起來。胡均益趕忙把一口酒咽了下去跟著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黛茜把手帕不知扔到那兒去啦,脊樑蓋兒靠著椅背,臉望著上面的紅年紅燈。大夥兒也跟著笑——張著的嘴,張著的嘴,張著的嘴……越看越不像嘴啦。每個人的臉全變了模樣兒,鄭萍有了個尖下巴,胡均益有了個圓下巴,繆宗旦的下巴和嘴分開了,像從喉結那兒生出來的,黛茜下巴下面全是縐紋。

  只有季潔一個人不笑,靜靜地用解剖刀似的眼光望著他們,豎起了耳朵,在深林中的獵狗似的,想抓住每一個笑聲。

  繆宗旦瞧見了那解剖刀似的眼光,那豎著的耳朵,忽然他聽見了自家兒的笑聲,也聽見了別人的笑聲,心裡想著:——「多怪的笑聲啊!」

  胡均益也瞧見了——「這是我在笑嗎?」

  黃黛茜朦朧地記起了小時候有一次從夢裡醒來,看到那暗屋子,曾經大聲地嚷過的——「怕!」

  鄭萍模模糊糊地——「這是人的聲音嗎?那些人怎麼在笑的!」

  一回兒這四個人全不笑了。四面還有些咽住了的,低低的笑聲,沒多久也沒啦。深夜在森林裡沒一點火沒一個人,想找些東西來倚靠,那麼的又害怕又寂寞的心情侵襲著他們,小銅鈸嗆的一聲兒,約翰生站在音樂臺上:

  「Cheer up, ladies and gentlemen!」

  便咚咚地敲起大鼓來,那麼急地,一陣有節律的旋風似的。一對對男女全給卷到場裡去啦,就跟著那旋風轉了起來。黃黛茜拖了胡均益就跑,繆宗旦把市長的手書也扔了,鄭萍剛想站起來時,㩘他進來的那位朋友已經把胳膊擱在那位小姐的腰上咧。

  「全逃啦!全逃啦!」他猛的把手掩著臉,低下了腦袋,懷著逃不了的心境坐著。忽然他覺得自家兒心裡清楚了起來,覺得自家兒一點也沒有喝醉似的。抬起腦袋來,只見給自己打翻了酒杯的桌上的那位小姐正跟著那位中年紳士滿場的跑,那樣快的步武,瘋狂似地。一對舞侶飛似的轉到他前面,一轉又不見啦。又是一對,又不見啦。「逃不了的!逃不了的!」一回腦袋想找地方兒躲似的,卻瞧見季潔正在凝視著他,便走了過去道:「朋友,我講笑話你聽。」馬上話匣子似的講著話。季潔也不作聲,只瞧著他,心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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