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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總會裡的五個人(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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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你!什麼是我!我是什麼!你是什麼!」 鄭萍只見自家兒前面是化石的眼珠子,一動也不動的,他不管,一邊講,一邊笑。 芝君和繆宗旦跳完了回來,坐在桌子上。芝君微微地喘著氣,聽鄭萍的笑話,聽了便低低的笑,還沒笑完,又給繆宗旦拉了去啦。季潔的耳朵聽著鄭萍,手指卻在那兒拗火柴梗,火柴梗完了,便拆火柴盒,火柴盒拆完了,便叫侍者再去拿。 侍者拿了盒新火柴來道:「先生,你的桌子全是拗斷了的火柴梗了!」 「四秒鐘可以把一根火柴拗成八根,一個鐘頭一盒半,現在是——現在是幾點鐘?」 「兩點還差一點,先生。」 「那麼,我拗斷了六盒火柴,就可以走啦。」一面還是拗著火柴。 侍者白了他一眼便走了。 顧客的對話: 顧客丙——「那傢伙倒有味兒,到這兒來拗火柴。買一塊錢不是能在家裡拗一天了嗎?」 顧客丁——「吃了飯沒事做,上這兒拗火柴來,倒是快樂人哪。」 顧客丙——「那喝醉了的傻瓜不樂嗎?一進來就把人家的酒打翻了。還罵人家什麼東西,現在可拼命和人家講起笑話來咧。」 顧客丁——「這溜兒那幾個全是快樂人!你瞧,黃黛茜和胡均益,還有他們對面的那兩個,跳得多有勁!」 顧客丙——「可不是,不怕跳斷腿似的。多晚了,現在?」 顧客丁——「兩點多咧。」 顧客丙——「咱們走吧?人家都走了。」 玻璃門開了,一對男女,男的歪了領帶,女的蓬了頭髮,跑出去啦。 玻璃門又開了,又是一對男女,男的歪了領帶,女的蓬了頭髮,跑出去啦。 舞場慢慢兒的空了,顯著很冷靜的,只見經理來回的踱,露著發光的禿腦袋,一回兒紅,一回兒綠,一回兒藍,一回兒白。 胡均益坐了下來,拿手帕抹脖子裡的汗道:「我們停一支曲子,別跳吧?」 黃黛茜說:「也好——不,為什麼不跳呢?今兒我是二十八歲,明兒就是二十八歲零一天了!我得老一天了!我是一天比一天老的。女人是差不得一天的!為什麼不跳呢,趁我還年輕?為什麼不跳呢!」 「黛茜——」手帕還拿在手裡,又給拉到場裡去啦。 繆宗旦剛在跳著,看見上面橫掛著的一串串氣球的繩子在往下松,馬上跳上去搶到了一個,在芝君的臉上拍了一下道:「拿好了,這是世界!」芝君把氣球擱在他們的臉中間,笑著道: 「你在西半球,我在東半球!」 不知道是誰在他們的氣球上彈了一下,氣球碰的爆破啦。繆宗旦正在微笑著的臉猛的一怔:「這是世界!你瞧,那破了的氣球——破了的氣球啊!」猛的把胸脯兒推住了芝君的,滑冰似地往前溜,從人堆裡,拐彎抹角的溜過去。 「算了吧,宗旦,我得跌死了!」芝君笑著喘氣。 「不相干,現在三點多啦,四點關門,沒多久了!跳吧!跳!」一下子碰在人家身上。「對不起!」又滑了過去。 季潔拗了一地的火柴—— 一盒,兩盒,三盒,四盒,五盒…… 鄭萍還在那兒講笑話,他自家兒也不知道在講什麼,盡笑著,盡講著。 一個侍者站在旁邊打了個呵欠。 鄭萍猛的停住不講了。 「嘴幹了嗎?」季潔不知怎麼的會笑了。 鄭萍不作聲,哼著: 「陌生人啊! 從前我叫你我的戀人, 現在你說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 季潔看了看表,便搓了搓手,放下了火柴:「還有二十分鐘咧。」 時間的足音在鄭萍的心上悉悉地響著,每一秒鐘像一隻螞蟻似地打他的心臟上面爬過去,一隻一隻地,那麼快的,卻又那麼多,沒結沒完的——「妮娜抬著腦袋等長腳汪的嘴唇的姿態啊!過一秒鐘,這姿態就會變的,再過一秒鐘,又會變的,變到現在,不知從等吻的姿態換到那一種姿態啦。」覺得心臟慢慢兒的縮小了下來,「講笑話吧!」可是連笑話也沒有咧。 時間的足音在黃黛茜的心上悉悉地響著,每一秒鐘像一隻螞蟻似地打她心臟上面爬過去,一隻一隻地,那麼快的,卻又那麼多,沒結沒完的——「一秒鐘比一秒鐘老了!『女人是過不得五年的。』也許明天就成了個老太婆兒啦!」覺得心臟慢慢兒的縮小了下來。「跳哇!」可是累得跳也跳不成了。 時間的足音在胡均益的心上悉悉地響著,每一秒鐘像一隻螞蟻似地打他心臟上面爬過去,一隻一隻地,那麼快的,卻又那麼多,沿結沒完的……「天一亮,金子大王胡均益就是個破產的人了!法庭,拍賣行,牢獄……」覺得心臟慢慢兒的縮小了下來。他想起了床旁小幾上的那瓶安眠藥,餐間裡那把割豬排的餐刀,外面汽車裡在打磕睡斯拉夫王子腰裡的六寸手槍,那麼黑的槍眼……「這小東西裡邊能有什麼呢?」忽然渴望著睡覺,渴慕著那黑的槍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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