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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閒少佐(5)


  「黎姑娘不知哪去了。我替你說一聲吧。」那醫官說。

  「你替我說一聲!」

  「怎樣?有點兒舍不了嗎?」胡髭上面扮了張鬼臉。

  「也好。你說我多謝她。大夫,一月來多費你的神,多謝了。」

  「去吧?」

  「去吧!」

  走了出去。那張床,那床巾,那窗紗……啊,那些親切的老友!在這兒,在那兒,黎姑娘坐過的,站過的。在那屋子裡,淡淡的香氣還氤氳著。可是,現在他走了!走到園子裡,卻見黎姑娘正坐在那兒怔著望天。

  「黎姑娘!」

  「去了嗎?」走了過來,像要告訴他什麼似的。

  「有什麼話嗎?」

  「沒什麼。」好久又說了一句;「去了嗎?」

  他想說些話,可是說不出來,連謝謝也沒說!想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只鞠了個躬。

  「再會吧!」

  她沒說話,望著他走到門口,坐上車。

  車開了。他瞧見她跑出來,跑到門口站著,小啦!瞧不見啦!掉了什麼似的臉上陰沉了起來。人像浮在空中,沒著落地。在車裡,他笑著和×師長談同學時的瑣事。談了許多,可是自家兒也不知道在講什麼。

  坐在火車上,鐵軌在下面吱吱地哼唧著。窗外廣大的田野,拿著綠旗的鐵路工人,站在軌道旁瞧火車的莊稼人,茅屋……越走越遠了,無錫給扔在後邊兒了!只是一個心兒的想著黎姑娘,腦門上被吻過的地方兒像擦了油那麼的保留著一種甜蜜的記憶。可是這許多全成了過去的事啦。

  ×師長就坐在他對面,見了他不知怎麼的卻有一種慚愧的心情。天哪!傷是好了,日子是過得很快的。黎姑娘啊!風景慢慢兒的糊塗了起來,胡髭纏到一塊兒,像從給雨沾濕了的玻璃裡望出去似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空閒君!」那只大手伸了過來。

  「老×!我慚愧!」便抓緊了那只手。

  空虛的!空虛的!世界小了下來。往哪兒去呢?哪兒去呢?世界小得容不下身了。只有一朵友誼的火在前面!×師長是在瞧著他。

  又到北四川路來了。心跳著。司令部門口的哨兵見了他便䀹著惡意的眼,也不敬禮。草地上一大隊的兵士正在那兒休息著,卻不見一個他的部下。全死了嗎?槍架在草地上。他憎惡這些輝煌的制服,發亮的槍。一個迎接的人也沒有啊。誰都像在瞧著他似的,都像在說:

  「呔!還有臉回來!」

  他往樓上跑。碰到的人都冷冷地向他招呼:

  「回來了嗎?」

  可是他看得出他們的臉,他們整個兒的身子,他們的舉動,全是:

  「呔!也有臉回來!」

  天皇賜的勳章給摘下來了。歡迎嗎?群眾把花拋在他身上嗎?播音嗎?日活映畫會社請他做主角嗎?哄!一下都完了。這兒沒有同情,沒有友誼,沒愛,有的只是冷笑。

  推開門進去,白川見了他便:

  「你回來了嗎?」

  許多從前的同伴也在那幾。他向他們問好,他們卻走了開去。桌子,椅子,桌上的筆,紙,空氣,每一個原子都在冷笑。

  「我們以為你死了!」

  「我受了重傷。」

  「所以就讓支那人捉了去,住了一個月嗎?」

  「可是……」

  「可是武士道的精神你也知道的,為什麼你被俘獲時不自殺?」

  「可是……」

  「可是帝國軍人的氣節應該尊重的。下星期有船,你到東京跟軍部講去吧。」

  「可是……」

  「可是,空閒君,你辛苦了,去歇著吧。」

  瞧瞧別人,全擺著一副「瞧我幹嗎」的臉,抽著煙,冷笑著,在屋子裡踱著,只得走了出去。

  走到自家兒的屋子裡。屋子是太高了,太大了,太大了!渴望著生胡髭的臉,那麼的友情啊,我不能辜負他的。我要告訴白川,告訴他們,這戰爭是不對的。我可以死,可以坐押,我是對的。他們可以把我押回國去,可是回到國裡,我便要對大夥兒說,說那許多戰死的年青人,說那殘酷的命令,說那沒意義的武士道……可是我真的能活著回國裡去嗎?也許軍部裡會把我槍斃的。是的,一定要把我槍斃的。我還只二十八歲呢!我有力氣,我有強壯的身子,我還可以上前線去的!去打嗎?辜負了×長咧。活著也許還有機會報答他呢?給軍部槍斃了白死的。再去請求白川一次吧。

  又站到寫字桌前面了。

  「什麼事?」

  「請你別送我回去吧!」

  「為什麼?」

  「送回去是坐牢,槍斃哪!」

  「你也知道的嗎?」

  「可是……」

  「可是什麼?」

  「我還有個年輕的妻和六歲的孩子呢!」

  「她們早就知道你是很勇敢的在廟行戰死了。」

  「可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猛的往下淌。

  「不要臉的!」

  大聲兒的喊了起來:「可是我有個年輕的妻六歲的孩子哪!我只二十八歲,我還年輕,我有強壯的好身子,我有力氣,我還可以上前線去,我還可以打的!」兩個衛兵抓住了他的胳膊。他靜了一回兒,便罵了起來:「你!狗子,你這畜生!你知道我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的丈夫嗎?你知道我是一個六歲的孩子的父親嗎?」掙扎著,可是末了還是給拉了出去。「我怎麼可以回到東京去呢?我不願意回去啊!不願意回去啊!」掩著臉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到處都是:

  「懦夫啊!」那麼的冷笑聲。

  房裡的牆壁也那麼笑著,床那麼笑著,什麼都那麼笑著。放在床上的武裝帶像在那兒說道:

  「懦夫也配帶軍刀嗎?」

  我真的是懦夫嗎?誰曾像我那麼地苦戰過兩天呢?罵我懦夫!你們才是畜生呢!這許多人許多年輕人,是你們殺死的!我憎惡你們!憎惡你們!我憎惡戰爭!我犯了什麼罪?要把我押回國去?要把我槍斃?

  可是卻非常膽怯,怕人家說他懦夫,這是侮辱。每個人都像惡意地望著他,他不願意讓他們那麼地望著。飯也叫勤務兵搬進來吃了,話也不敢說。咳嗽了一下,別人便會注意到他似的。

  成天地躲在房裡,不敢動,不敢走路,像有誰在隔壁聽著似的。門外一有腳步聲,便屏著氣聽,望著門,是到這屋子裡來的吧?×師長?黎姑娘?不會來的啊:一段高興全沒了,就害怕著。別是白川吧?別是來抓我去槍斃的憲兵吧?人糊塗了起來。門像慢慢兒的開了。——可是腳步聲,就在門外走了過去,門並沒開。太息了一下,倒在床上。

  希望有誰來談談,卻鬼也沒一個。悶坐了兩天,差不多瘋了。窗外是三月,和快活的人們。到外面逛逛去吧,真受不了。掛上武裝帶,開了門,沖著他的全像是冷笑的臉,又跑回去。踱了半天,猛的沖了出去,臉望著地,不敢抬起腦袋來,像偷了東西,深怕別人瞧見似的。

  「站住。」誰在他後邊兒說,大聲兒的。

  抬起眼來,已經到大門口了。回過腦袋去,只見兩個憲兵走了上來。什麼事哪?慌張啦。

  「空閒少佐,你不能出去!」

  「為什麼?」

  「司令的命令。你是受了監視的,後天就要押回國去了。」

  「啊!」像受傷那回兒那麼的,就像一下子什麼都淡了下去,什麼都要沒了。怔著。

  慢慢兒的回到房裡。

  真的要押回去了。坐牢的日子,哭泣著的妻,失業,餓死……都浮到眼前來啦。「自殺吧」——有誰在屋子裡悄悄的說著。猛的他瞧見黎姑娘站在床前,憂鬱著,像他回來的那天似的。接著一個胖子,嘴上養了兩溜鬍鬚,掛著軍刀走了進來。×師長嗎?樂得要跳起來了。可是那人只冷冷地向他說道:

  「武士道的精神你是知道的,為什麼被俘獲時不自殺?你是懦夫,可是帝國軍人的氣節,懦夫也該尊重的吧,空閒君。」

  是的,是白川!他認識他的!摸著武裝帶上的手槍跑出去了,跑到白川的辦公處裡。

  「什麼事,空閒君?」白川回過身來向著他。

  他是白川!不會錯的,是白川!可是摸著槍的那只手掉了下去,腦袋也低下來了,眼望著桌子。桌上有一本日曆,記起明天是清明了。

  「我想明天到廟行去看看我部下戰死的地方兒——後天就要回國了,這點兒事總能答應吧?」

  「可以的。」

  倒在床上:「真是一點勇氣也沒有的懦夫啊!」也不哭了。

  白川派了四個衛兵坐著裝機關槍的機器腳踏車跟在他後邊兒。路上全是拿花枝的兵士,向江灣走去。支那的江南真可愛。布穀在田裡叫。下了車,向從前被圍的地方兒,那座毀了的村子還在那兒。站在一條小石橋上,望著腳下的溪水,他認識它們的。

  走出了那座村子,是一片原野。這兒沒有死屍,沒有戰壕,到處都是小野花和楊樹。不遠兒是一座新墳,走近了,只見那木志上寫的正是:

  「空閒大隊長戰死處。」

  坐在自家兒墳上,什麼也瞧不見了。空閒大隊長戰死處!自家兒是被稱為有出息的,在步兵學校裡有優良的成績,在鋼鐵的紀律和命令下訓練到現在那麼個人。要是戰死了不更好嗎?現在是總有點兒污點了。戰爭是殘酷的,可是軍人是不得不打仗的啊!明天就要回國去了,便又瞧見許多輕視的眼珠子,冷笑的臉……

  跟來的四個衛兵在村子那兒站住瞭望他。

  軍刀碰在地上。照武土道的方法是應該剖腹的。可是他拿出了手槍,對準了腦門。

  「不會再有痛苦,再有輕視和冷笑了吧?」

  碰!只見四個衛兵跑了過來,像是自家兒的孩子在問妻:

  「爹,多咱回來哪?」

  硬胡髭,眼前全是硬胡髭。像是那天躺在無錫病院裡似的。黎姑娘的臉湊了近來,吻著他的腦門。腦門熱得難受——更熱的是兩顆眼淚,從她的眼遮毛那兒直掉到臉上,那是黎姑娘!他懊悔起來啦。不該自殺的,活著就是坐牢也有味啊!

  可是那兩顆不是眼淚,是他自家的血流到嘴上。

  一下子,什麼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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