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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閒少佐(3)


  「是師長送我的吧?」

  「不,現在前敵打得很厲害,×師長連聽電話的功夫也沒了。這盒煙是我送你的。不懂好不好,只是價錢還貴,大概不會十分壞吧。」得意地站在那兒。

  聽了那麼的話,自家兒連話也說不出啦。望著她,並不帶一點兒感激的心情!這心情是和日子一同混過去了。

  她不作聲,望著那一圈圈的藍煙,在想著什麼,又不像在想著什麼。意識上是一片空白,在那空白上卻有一縷淡淡的雲影。她希望一些粗魯的動作和瑣碎的話。可是一有了聲音自家兒便會吃驚的。

  她臉上的笑勁兒,困窘的視線,他是明白的,很明白的。應該說些話的。說什麼呀!說感謝她的話嗎?不會是要我感謝她才送我一盒煙吧。美國軍官和德國女間諜,只得想起那本小說了。從煙裡邊望過去,她今天好像故意多擦了些胭脂。那張嘴像沒開透的櫻花!那麼的事真是糟糕的,她是中國人,我是帝國軍人啊!

  尼古丁麻醉不了神經的時候兒是有的!

  成天地壓到心上的重量又壓上來了。總有一天要回去的。不是槍斃就是再上前線去打。打支那人,打×師長!黎姑娘是永遠不能再瞧見了。住在病院裡的日子也會過去的。我再想起現在來時怕不是坐在牢獄裡便在地獄裡吧,報答×師長的日子不會有的;愛著黎姑娘的日子也不會有的;可是我是他們救活的人啊!就是在東京也不會這麼可感地看護著我的吧;軍部怕早就把我忘了,誰都把我忘了。×師長卻隔了四年還沒忘了我。友誼有時是比戀還堅強的,比夫妻的情緒還悠久的。妻怕也嫁了人吧?可是妻也很可憐的。啊,戰爭,我為什麼做軍人哪!現在反悔也遲了……

  便痛苦地抽著煙。

  創口慢慢兒的結了疤,鄉思也和疤一同地掉了。妻的影子慢慢兒的淡了下去,簡直不大想起啦。連自家兒是帝國軍人的事也差不多忘了。能夠老是這麼的過下去,倒也願意的。成天的和黎小姐廝混著,一離開了她就覺得窗子的太陽光也黯淡起來,屋子大了起來!簡直太大了,身子不知道擱在哪兒才合式似的。見了她又妒忌著。健康的人是可以羡慕的。要是也能在地上走兩步啊!春天就在窗外,老坐在床上真是傻子。

  「多咱才可以下床哪?」

  「再養一個禮拜就行了。」

  「真想坐到太陽光裡邊看看廣大的天空哪!」

  她走過去打開了窗子。第一陣風帶著新的生命吹進他的身子。晴朗的天氣,金黃的太陽光,笑聲全搶著擠了進來。汽車喇叭也頓時響了起來。在屋子裡的,在自家兒心裡邊的一切沉重的東西全給吹跑啦。

  人像輕靈的鴿子在空中飛似的。

  世界是活的。他也是活的。究竟是活著的好!說不出的歡喜。在田野裡散著步,和×師長一同地。他們可以卸了褂子摔交。他要大聲地笑,哈哈地。他要摘一朵小青花送給——送給胡老哥不成?插在他胡髭上面嗎?笑死人的。應該插在姑娘的鬢腳邊,衣襟上。是的,他們還要帶一個姑娘,像——妻那麼的?黎姑娘那麼的?

  便瞧著黎姑娘。她站在窗前,半隻腦袋在太陽光裡邊,黑的頭髮,白的腦門,康健的腮幫兒,紅的嘴唇,彩色影片那麼的鮮明而活潑。帶她吧!可是黎姑娘也像鴿子那麼的在空中飛起來了。一回兒,窗紗也變了鴿子,太陽光也生了金黃的翅膀,輕靈地飛起來啦。自家兒是飛得太厲害咧。

  頭昏了。閉上了:

  「可惜太煩了點兒。」

  「可不是嗎?究竟還沒復原呢。」說著便去關了窗子。

  「要是在鄉下多好!」

  「鄉下全是兵呢。上海附近全給炮彈炸了!」

  是的,全炸了。他就是毀了上海的人。他瞧見一大隊望不盡的部隊開拔到前線去,全像他那麼的年輕,全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也許還有老年的母親。這許多人在炮彈下毀滅了。他們哆嗦著,扯掉了軍服,扔了步槍,想往後退,可是在督戰部隊的機關槍前倒了下去。沒一個願意死的。他看見過有三個只十七八歲的兵士嚇得哭,瘋嚷嚷的。他們跪在他前面,可是他把他們拉出去槍斃了。為什麼?為了天皇陛下,為了帝國。可是他們是什麼也不懂的孩子,而槍斃了他們的就是他!

  他又瞧見積著血的窟窿,各色各樣的屍體,沒了腦袋的,沒了胳膊,腿的,漏了腸子的,掛在樹上的,壓扁在坦克車的輪齒下的,燒焦在木屋裡的……這裡邊有日本人,也有支那人,可是他們犯了什麼罪?他們誰也不想殺誰,可是大家都給殺了。這是躲在他們後面的人,那些壞蛋,那些騙子叫他們去打仗的。他們全死了,可是他們犯了什麼罪?什麼罪?

  「黎姑娘,我是該死的人。我親手砍過許多支那人的,我也親手把自家兒的部下槍斃過的。這許多人,許多人……」

  打他幾下吧!馬上罵他一頓吧!罵他犯了罪的!

  可是黎姑娘只說:

  「誰的不是呢?你的不是嗎?不。壓根兒我們為什麼打?可是別提吧,過去了還提它幹嗎!你還不能太興奮。」可憐他的臉色。

  他想跪在她腳下哭,求她饒恕。她卻把話岔了開去。

  「日子過得真快啊!」

  「可不是,真快啊!」

  第二天她跑進來便嘻嘻地說:

  「空閒君,我們明天要搬了。」

  「為什麼呢?」

  「你昨兒不是說太煩了嗎?我跟×師長說了,他叫把你搬到無錫去。」

  「你留在這兒嗎?」

  「不,我是專看護你的。」

  「天啊!」

  「怎麼啦?」

  「我高興。」

  就嘮叨地講著搬到無踢去後的事情。

  晚上他獨自個想著。在步兵學校時也曾晚上和×師長睡在床上談的,談著支那的女兒說自家兒很想娶一個中國妻子……坐在月色裡,是一座古舊的屋子,滿是蒼苔的院子裡邊,老柏樹上掛著紙紮的大燈籠和黎姑娘說著閒話兒。黎姑娘是應該坐在月光下的。巴望傷別好起來吧。不好又怎麼著?好起來又要回去了。回去了又得上前線去,怎麼對得住×師長和黎姑娘呢?怎麼著才好?怎麼著才好啊!

  過了三天,黎姑娘和一個時常來替他診脈的醫官果真和他一同搬到無錫去啦。是在郊外?一個別墅裡,已經有好多人住在那兒了。園子裡有幾個醫好了的,腦袋上紮著繃紗,坐在那兒看報。頂失望的那屋子是洋房,可是那園子卻很纖巧,那邊兒種了許多海棠花。在甬道上走著時:

  「黎姑娘,別扶我,讓我自家兒走一下看。」

  她放了手,並沒跌下去,只是身子太重了些,兩條腿沒勁,像踐在棉花上似的。高興著,笑著。

  「能走路了!」

  她像逗剛學走路的孩子似地,反著身在他前面向後退:

  「來呀!到我這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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