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穆時英 > 穆時英小說集 | 上頁 下頁
空閒少佐(2)


  記著!就譬如我一家子全叫他給殺了,譬如自家兒給他,啊!便瞧見自家兒給他逼著,給他扯掉了衫子……呸,胡思亂想什麼。不會這麼的。很懂事的人。今天他不是很有禮貌,甚至有點溫柔的嗎?可是恨他吧!為什麼要替他換繃紗,換藥?為什麼那麼小心地看護他?為什麼?早就應該扔了他不管,讓他死的。為什麼不恨他?恨他啊!敵人哪!就譬如——

  一個聲音,輕風似的低低的吹來!「黎姑娘,你太好了!」誰在說呀?夜嗎?窗外的夜嗎?可是夜是靜寂的。

  一雙夜那麼溫柔的眼珠子在窗外閃。恨他啊!可是那雙眼珠子卻酒似地流進來啦。但閉上了眼——是有點兒醉咧。

  醫官側著腦袋診了脈,從他嘴裡把溫度錶拔了出來,對著窗子望了一望。

  「大夫,不要緊吧?」

  「幸虧你生得強壯,總算捱過了。現在熱度退了許多,心臟也很康健,只要靜養幾天,便可以收口的。」說著便替他在胳膊肘上打了一針。叫他翻過身去換繃紗。

  一層層的繃紗解了下來,裹著藥棉的鉗子搠在創口裡。黎姑娘的手在那兒按著,輕輕兒的。疼得歪扭著臉,抓住了床沿忍著。酒精的氣味很濃。這麼看來是死不成了。死呢?還是不死?

  黎姑娘的手跑到腦袋上來啦,撫著他的頭髮,柔軟的話:

  「疼嗎?再忍一回兒就完了。」

  臉上痛苦的皺紋都平了,太息了一下。沒有痛苦,也沒有傷口似的。他想跪在她腳下,虔誠地向她頂禮。她不也是很可愛的姑娘嗎?她是支那人,可是要殺她的心思卻一點也沒有。如果有誰傷害她,倒怕會去救她的,不顧性命地。

  涼快的繃紗一層層的繃著,還有點兒疼,可是心裡卻像穿了燙得很平的軍服似的爽朗起來。想說些話,想笑,像春天就在窗外等著他似的。連自家兒也莫名其妙地問著;

  「大夫,我可以抽煙嗎?」

  「再過幾天就可以了。」

  「空閒君,身子還弱得很呢。沒瞧見自家兒的臉吧?——多蒼白啊。」

  他不說話,只那麼地瞧著她。現在是什麼都扔了,武士道,自殺,戰死全不想。樂得身子要炸啦。

  「你要什麼盡說,我可以打電話去問×師長要的。醫官說著便出去了。」

  「黎姑娘,我很想見見×師長呢!」

  「他很忙,怕抽不出空兒來吧。」

  「只要還活著,總要見他一次啊。」

  沒話可說了,他想著這位爽直的老友。還記得他有一次晚上刮胡髭,第二天早上起來又長滿了,恨得他把下巴刮得全是刀痕,害大家笑痛了肚子。不由地又笑了出來。

  「笑什麼呀?」

  卻見黎小姐不知多咱跑出去的,正從門口那兒走過來,拿了一身襯衣。

  「我笑×師長。我們在步兵學校讀書時,他的胡髭長得頂快,頂硬,一晚上就長得挺長的。」

  「真的嗎?」也輕輕兒的笑了起來,把襯衣放在床上道:「×師長是你的好朋友不是?」

  「弟兄似的!」

  「×師長時常打電話來問候你的,今兒又巴巴的叫勤務兵送襯衣來。其實他不送來,我們也要替你換的,已經很髒了。」

  「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他咧。多咱他再打電話來,替我說一聲兒我掛念他吧。」

  「報答那類的話是不用說的,空閒君,就希望你回到國裡去反對戰爭吧。」深怕使他為難的神情。「可是我幫你換衣服吧。」便揭開了被窩,替他換上了褂子。

  「多下來的讓我自家兒來吧,不好意思的。」

  她臉紅了起來,訕訕的。他覺到自家兒的話有點兒輕薄,就搭訕著把被蓋上了。

  「不好意思再勞動你咧。傷口倒不疼,這點兒事情自家兒還做得動。」把換下的褲子交給她。

  她接了褲跑出去。瞧著她的背影,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來啦。要是我不是她的敵人多好啊。她好像有點兒——

  至少不討厭我。要不然,為什麼這麼小心地看護著我哪!我不是殺過許多支那人的嗎?也瞧見過自家兒的部下奸死支那女子,卻並沒責罰他們。

  心裡膩煩著,憎惡著自家兒。為什麼要殺他們呢?對他們是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惡感的。可是,在步兵學校裡,教員們不是告訴他征服支那是帝國軍人的義務嗎?真有點兒給她迷了咧!怎麼懷疑起這些來了?應該死的,給手榴彈炸傷的時候兒就該死的。就是現在也該立刻自殺——只要幾天不吃東西就行了。可是妻願意他死嗎……

  春天快來了;窗外是那麼可愛的夜色啊!穿著新的襯衣真是舒服,住在病院裡,讓黎姑娘那麼的姑娘陪著簡直是幸福的。這些幸福不是×師長給我的嗎?這胡老哥近來不知怎麼了?四年不見咧!怕牙齒上面也長了胡髭吧。哈哈!真想不到的,現在我們竟在這兒變了敵人了。在學校裡想到現在這麼的情形,誰也要笑的吧。敵人!要是他對我說:

  「空閒君,我要槍斃你,你是我的敵人。」

  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要是我對他這麼說,他也會當我神經錯亂的。我不用瞧見他,也不用聽見他,只要把手在他臉上摸一下就能認出來的——這熟悉的胡髭啊!能夠再在一塊兒住一夜,就像在學校裡那麼的,我有一枝好煙,他想分一半,我不答應,就扭在一塊兒倒在床上,把那枝煙搶得稀爛,大家喘著氣罵……多有味兒!我們怎麼會是敵人呢?為什麼要打?為什麼?誰也不希望打的。誰要打呀?……呸,不要臉的帝國軍人的氣節全給我毀了!這麼的主意,給人家知道了,誰也要罵我的。死吧!怎麼能做支那人的俘虜哪?死吧……死嗎?可是活著總是好的。譬如煙捲兒,死了就沒福抽。竟一個心兒想抽起煙來啦。

  「只要能抽煙,就是再過幾個月也不會寂寞的。」

  醫官每天來兩次,來了總跟他談一回兒。日子很容易的混混就過去了,又像很長,很不容易混過去的。

  一見黎姑娘走進來便問:

  「今天可以抽煙了嗎?」

  總是笑了笑,騙孩子似的:

  「寂寞了不是?」便坐下來:「我和你說閒話兒,好不好?」

  黎姑娘是很會說話的,一種粘性的聲音,像剛學說話的孩子似地。談著東京的不忍池和上野公園,×師長,北平的風俗和西山。把泣也忘了,哭泣著的妻也忘了。

  再有誰向她說在她前面躺著的那個年青人就是殘酷的日本軍官,她也許不會相信的。他的性情兒她全摸熟了。她知道講什麼話他會高興,講什麼話他不愛聽。他也知道冷,知道熱——不也是很可愛的人嗎?

  空閒少佐的思想也有點變了。他不再想到自殺,不再想到戰死的光榮,有時也會猛的覺得自家兒是卑鄙的,不配稱帝國軍人。可是為什麼帝國軍人一定要自殺呢?便固執地向著自家兒問。這是武土道的精神,這是大和魂!可是大家親親熱熱的豈不好?戰爭!為什麼來著!

  黎姑娘不在的時候兒卻覺得寂寞,一種淡淡的哀愁會浮上心來。就低低地唱著俳句。

  一張女人的臉,蹙著眉尖老浮在眼前,這是妻。那張臉卻是很模糊的,再也記不清那嘴犄角兒是怎麼的了。怎麼能忘了她啊!苦苦地想著她的模樣兒,總引不起清晰的印象來。慢慢兒的那臉上長了胡髭,胖起來了,清楚起來啦。

  「空閒君,認識我吧?」那麼說著。

  一回兒那張臉卻又淌起淚來啦。淚珠在搽多了粉的腮幫兒上流下來,劃出了兩條淡黃的線,鼻子下面和嘴的四邊也黃了起來;粉也沒有了,胭脂也沒有了。瞧見過那張臉的,是在出發的時候兒,在太陽旗下,在紙紮燈籠和歡呼聲裡邊兒。接著便是也像自家兒那麼拐著兩條腿的孩子。不知道還能見到他們不能。軍部一定不讓我回去的。會槍斃我的!軍法!命令!紀律!要打的人去打吧!如果能活著回去,我是不願意再打了。

  成天的那麼想著:妻的臉,×師長的臉老在窗紗上,在天花板上存在著。可是那麼地盡想著是痛苦的!一口煙把那些噴了多好!

  第一次抽到煙的時候兒樂得百嗎兒似的。用尼古丁麻醉著自家兒,什麼也別想它,飄飄地,飄飄地……從黎姑娘的手裡搶過那只黃色的盒子,打開來,裡面裝滿了橡皮頭的英國煙,拿了一枝叼在嘴犄角兒上,和蔚藍的煙一同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