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穆時英 > 穆時英小說集 | 上頁 下頁
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6)


  比歐洲大戰還劇烈的戰爭哪,每天三次吻,要不然,就是每天一百句恭維話,新鮮的,每天不同的。還沒決定戰略,我就冒昧地宣戰了。她去了以後,留下一種優柔的溫暖的香味,在我的周圍流著,這是我們的愛撫所生的微妙的有機體。在這戀的香味氤氳著的地方,我等著新的夜來把她運送到我的懷裡。可是新的夜來了,我卻不說起這話。再接連三天不去瞧她。到第四天,抓著她的手,裝著哀愁的臉,滴了硫酸的眼裡,流下兩顆大淚珠來。

  「蓉子!」我覺得是在做戲了。

  「今天怎麼啦?像是很憂鬱地?」

  「怎麼說呢,想不到的事。我不能再愛你了!給我一個吻吧,最後的吻!」我的心跳著,勝敗在這刹那間可以決定咧。

  她的胳臂圍上我的脖子,吻著;猛的黑玉似的大眼珠一閃,她笑啦。踮起腳尖來,吻著我,一次,兩次,三次。

  「聰明的孩子!」

  這一星期就每晚上吃著紫色的Tangee而滿足地過活著。可是她的唇一天比一天冷了,雖然天氣是一天比一天的熱起來。快放假啦,我的心臟因大考表的貼在註冊處佈告板上而收縮著。

  「蓉子,你慢慢兒的不愛我了吧?」

  「傻子哪!」

  這種事是用不到問的,老練家是不會希望女人們講真話的。就是問了她們會告訴你的嗎?傻子哪!我不會是她的消遣品吧?可是每晚上吻著的啊。

  她要參加的Party愈來愈多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漸漸地減少啦。我憂鬱著。我時常聽到人家報告我說她和誰在這兒玩,和誰在那兒玩。繃長了臉,人家以為我是急大考,誰知道我只希望大考期越拉長越好。想起了快放假了這件事,我是連讀書的能力都給剝奪了的。

  「就因為生在有錢人家才受著許多苦痛呢。什麼都不能由我啊,連一個愛人也保守不住。在上海,我是被父親派來的人監視著的,像監視他自己的財產和門第一樣。天哪!他忙著找人替我做媒。每禮拜總有兩三張梳光了頭髮,在闊領帶上面微笑著的男子的照片寄來的,在房裡我可以找到比我化妝品還多的照片來給你看的,我有兩個哥哥,見了我總是帶一位博士碩士來的。都是刮胡髭刮青了臉的中年人。都是生著輕蔑病的:有一次伴了我到市政廳去聽音樂,卻不刮胡髭,『還等你化裝的時候兒又長出來的』這麼嘲笑著我。」

  「那麼你怎麼還不訂婚呢?博士,碩士,教授,機會不是很多嗎?」

  「就因為我只願意把他們當消遣品。近來可不對了,爹急著要把我出嫁,像要出清底貨似的。他不是很愛我的嗎?我真不懂為什麼要把自己心愛的女兒嫁人。伴他一輩子不好嗎?我頂怕結婚,丈夫,孩子,家事,真要把我的青春斷送了。為什麼要結婚呢?可是現在也沒法子了,爹逼著我,說不聽他的話,下學期就不讓我到上海來讀書。要結婚,我得挑一個頂醜頂笨的人做丈夫,聰明的丈夫是不能由妻子擺佈的。我高興愛他時就愛他,不高興就不准他碰我。」

  「一個可愛的戀人,一個醜丈夫,和不討厭的消遣品——這麼安排著的生活不是不會感到寂寞了嗎?……」

  「你想訂婚嗎?」

  蓉子不說了,咬著下嘴唇低低地唱著小夜曲,可是,忽然掉眼淚啦,珍珠似的,一顆,兩顆,……

  「不是嗎?」

  我追問著。

  「是的,和一位銀行家的兒子:崇拜得我什麼似的。像只要捧著我的腳做丈夫便滿足了似地。那小胖子。我們的訂婚式,你預備送什麼?」

  說話的線索在這兒斷了。憂慮和懷疑,思索和悲哀……被搖成混合酒似地在我腦子裡邊竄著。

  蓉子站在月光中。

  「剛才說的話都是騙你的。我早就訂了婚。未婚夫在美洲,這夏天要回來了;他是個很強壯的人,在國內時足球是學校代表,那當兒,他時常撫著我的頭,叫我小妹妹的,可是等他回來了,我替你介紹吧。」

  「早就訂了婚了?」

  「怎麼啦?嚇壞了嗎!騙你的啊,沒訂過婚,也不想訂婚。瞧你自己的驚惶的臉哪!如果把女子一刹那所想出來的話都當了真,你得變成了瘋子呢?」

  「我早就瘋了。你瞧,這麼地……」

  我猛的跑了開去,頭也不回地。

  考完了書,她病啦。

  醫生說是吃多了糖,胃弱消化不了。我騎著腳踏車在六月的太陽下跑十裡路到××大學去把她的閨友找來伴她,是怕她寂寞。到上海去買了一大束唐納生替她放在床旁。吃了飯,我到她的宿舍前站著,光著腦袋,我不敢說一聲話。瞧著太陽站在我腦袋上面,瞧著太陽照在我臉上面,瞧著太陽移到牆根去,瞧著太陽躲到屋脊後面,瞧著太陽沉到割了麥的田野下面。望著在白紗帳裡邊平靜地睡著的蓉子,把浸在鹽水裡邊兒的自家兒的身子也忘了。

  在夢中我也記掛著蓉子,怕她病瘦了黑玉似的大眼珠啊。

  第二天我跑去看她,她房裡的同學已經走完啦。床上的被褥淩亂著,白色的唐納生垂倒了腦袋,寂寞地萎謝了。可是找不到那對熟悉的大眼珠兒,和那叫我Alexy的可愛的聲音。問了阿媽,才知道是她爹來領回去啦。怕再也看不到她了吧?

  在窗外怔了半天。蕭蕭地下雨啦。

  在雨中,慢慢地,落葉的蛩音似地,我踱了回去。裝滿了行李的汽車,把行李和人一同顛簸著,接連著往校門外駛。在荒涼的運動場旁徘徊著,徘徊著,那條悠長的悠長的煤屑路,那古銅色的路燈,那浮著水藻的池塘,那廣闊的田野,這兒埋葬著我的戀,蓉子的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