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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7)


  直到晚上她才回來。

  「明兒就要回家去了,特地來整行李的。」

  我沒話說。默默地對坐著,到她們的宿舍鎖了門,又到她窗前去站著。外面在下雨,我就站在雨地裡。她真的瘦了,那對大眼珠兒憂鬱著。

  「蓉子為什麼憂鬱著?」

  「你問它幹嗎兒呢?」

  「告訴我,蓉子,我覺得你近來不愛我了,究竟還愛著我嗎?」

  「可是你問它幹嗎兒呢?」

  隔了一回。

  「你是愛著我的吧?永遠愛著我的吧?」

  「是的,蓉子,用我整個的心。」

  她隔著窗上的鐵柵抱了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那麼永遠地愛著我吧。」——就默默地低下了腦袋。

  回去的路上,我才發覺給雨打濕了的背脊,沒吃晚飯的肚子。

  明天早上在課堂的石階前又碰到了蓉子。

  「再會吧!」

  「再會吧!」

  她便去了,像秋天的落葉似的,在斜風細雨中,蔚藍色的油紙傘下,一步一步的踏著她那雙可愛的紅緞高跟鞋。回過腦袋來,拋了一個像要告訴我什麼似的眼光,於是低低地,低低地,唱著小夜曲的調子,走進柳條中去了。

  我站在那兒,細雨給我帶來了哀愁。

  過了半天,我跑到她窗前去,她們宿舍裡的人已經走完了。房裡是空的床,空的桌子。牆上釘著的克萊拉寶的照片寂寞地笑,而康納生也依依地躺在地板上了。割了麥的田野裡來了布穀鳥的叫聲。我也學著它,這孤獨的叫聲在房間裡兜了一圈,就消逝啦。

  在六月的細雨下的煤屑路悉悉地走出來,回過腦袋去,柳條已經和暮色混在一塊兒了。用口笛吹著Souvenir的調子,我搭了最後一班Bus到上海。

  寫了八封信,沒一封回信來。在馬路上,張著瘋狂的眼,瞧見每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便心臟要從嘴裡跳出來似地趕上去瞧,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舞場裡,默默地坐著,瞧著那舞著的腳,想找到那雙踏在樣子很好的紅緞高跟鞋兒上面的,可愛的腳,見了每一雙腳都捕捉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麗娃栗妲村,在河上,慢慢地劃著船,聽著每一聲從水面上飄起來的歌,想聽到那低低的小夜曲的調子。可是,沒有她!沒有她啊!在宴會上,看著每一隻眼珠子,想找到那對熟悉的,藏著東方的秘密似的黑眼珠子;每一隻眼,棕色的眼,有長睫毛的眼,會說話的眼,都在我搜尋的眼光下驚惶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家裡,每隔一點鐘看一次信箱,拿到每一封信都擔憂著,想找到那跳著回旋舞的克萊拉寶似的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聽見每一個叫我名字的聲音,便狼似地豎起了耳朵,想聽到那渴望著的「Alexy」的叫聲。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處尋求說著花似的謊話的嘴,欺人的嘴。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

  她曾經告訴我,說也許住在姑母家裡,而且告訴我姑母是在靜安寺路,還告訴了我門牌。末了,我便決定去找了,也許我會受到她姑母的侮辱,甚至於攆出來,可是我只想見一次我的蓉子啊。六月的太陽,我從靜安寺走著,走到跑馬廳,再走回去,再走到這邊兒來,再走到那邊兒去。壓根兒就沒這門牌。六月的太陽,接連走了四五天,我病倒啦。

  在病中,「也許她不在上海吧。」——這麼地安慰著自己。

  老廖,一位畢了業的朋友回四川去,我到船上送他。

  「昨兒晚上我瞧見蓉子和不是你的男子在巴黎跳舞,……」

  我聽到腦裡的微細組織一時崩潰下來的聲兒。往後,又來一個送行的朋友,又說了一次這樣的話。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都很知道我的。

  「算了吧!After all, it's regret! 」

  聽了這麼地勸著我的話,我笑了個給排泄出來的朱古力糖滓的笑。老廖彈著Guitar,黃浦江的水,在月下起著金的魚鱗。我沉默著。

  「究竟是消遣品吧!」

  回來時,用我二十歲的年輕的整個的心悲哀著。

  「孤獨的男子還是買支手杖吧。」

  第二天,我就買了支手杖。它伴著我,和吉士牌的煙同地,成天地,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路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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