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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5)


  於是我的腳踏在舞女的鞋上,不夠,還跟人家碰了一下。我頹喪地坐在那兒,思量著應付的方法。蓉子就坐在離我們不遠兒的那桌上。背向著她,拿酒精麻醉著自己的感覺。我跳著頂快的步趾,在她前面親熱地吻著舞女。酒精炙紅了我的眼,我是沒了神經的人了。回到桌子上,侍者拿來了一張紙,上面壓著一隻蘋果:

  何苦這麼呢?真是傻子啊!吃了這只蘋果,把神經冷靜一下吧。瞧著你那瘋狂的眼,我痛苦著哪。

  回過腦袋去,那雙黑玉似的大眼珠兒正深情地望著我。我把腦袋伏在酒杯中間,想痛快地罵她一頓。Fox-trot的旋律在發光的地板上滑著。

  「Alexy」

  她舞著到我的桌旁來。我猛的站直了:

  「去你的吧,騙人的嘴,說謊的嘴!」

  「朋友,這不像是Gentleman的態度呀。瞧瞧你自己,像一隻生氣的熊呢……」伴著她的男子,裝著嘲笑我的鬼臉。

  「滾你的,小兔崽子,沒你的份兒。」

  「Yuh」拍!我腮兒上響著他的手掌。

  「Say What's the big idea?」

  「No, Alexy Say no, by golly!」蓉子扯著我的胳膊,驚惶著。我推開了她。

  「You don't meant......」

  「I mean it.」

  我猛的一拳,這男子倒在地上啦。蓉子見了為她打人的我,一副不動情的撲克臉,坐在桌旁。朋友們把我拉了出去,說著「I'm through」時,我所感覺到的卻是犯了罪似的自慚做了傻事的心境。

  接連三天在家裡,在床旁,寫著史脫林堡的話,讀著譏嘲女性的文章,激烈地主張著父系家族制……

  「忘了她啊!忘了她啊!」

  可是我會忘了這會說謊的蓉子嗎?如果蓉子是不會說謊的,我早就忘了她了。在同一的學校裡,每天免不了總要看見這會說謊的嘴的。對於我,她的臉上長了只冷淡的鼻子——一禮拜不理我。可是還是踐在海棠那麼可愛的紅緞的高跟兒鞋上,那雙跳舞的腳;飄蕩著袍角,站在輕風上似的,穿著紅綢的長旗袍兒;溫柔和危險的混合物,有著一個貓的腦袋,蛇的身子……

  禮拜一上紀念周,我站在禮堂的頂後面,不敢到前面去,怕碰著她。她也來了,也站在頂後面,沒什麼事似的,嬉嬉地笑著。我擺著張挨打的臉,求恕地望著她。那雙露在短袖口外面的胳膊是曾經攀過我的領子的。回過頭來瞧了我的臉,她想笑,可是我想哭了。同學們看著我,問我,又跑過去看她,問她,許多人瞧著我,紀念周只上了一半,我便跑出去啦。

  下一課近代史,我的座位又正在她的旁邊。這位戴了眼睛,聳著左肩的講師,是以研究產業革命著名的,那天剛講到這一章。鉛筆在紙上的磨擦用講師噴唾沫的速度節奏地進行著。我只在紙上——「騙人的嘴啊,騙人的嘴啊……」寫著。

  她笑啦。

  「蓉子!」

  紅嘴唇像閉著的蚌蛤。我在紙片上寫著:「說謊的嘴啊,可是願意信你的謊話呢!可以再使我聽一聽你的可愛的謊話嗎?」遞給她。

  「下了課到××路的草地上等我。」

  又記著她的劄記,不再理我了。

  一下課我便到那兒去等著。已經是夏天啦,麥長到腰,金黃色的。草很深。廣闊的田野裡全是太陽光。不知那兒有布穀鳥的叫聲,叫出了四月的農村。等判決書的殺人犯似地在草地上坐著。時間凝住啦。好久她還沒來。學校裡的鐘聲又飄著來了,在麥田中徘徊著,又溶化到農家的炊煙中。於是,飛著的鴿子似地來了蓉子,穿著白綢的Pyjama,發兒在白綢結下跳著Tango的她,是叫我想起了睡蓮的。

  「那天你是不願意我和那個男子跳舞不是?」

  劈頭便這麼爽直地提到了我的罪狀,叫我除了認罪以外是沒有別的辯訴的可能了。我抬起腦袋望著這亭亭地站著的審判官,用著要求從輕處分的眼光。

  「可是這些事你能管嗎?為什麼用那麼傻的方法呢。你的話,我愛聽的自然聽你,不愛聽你是不能強我服從的。知道嗎?前幾天因為你太傻,所以不來理你,今兒瞧你像聰明點兒——記著……」她朗誦著刑法的條例,我是只能躺在地下吻著她的腳啦。

  她也坐了下來,把我的腦袋擱在她的腿上,把我散亂的頭髮往後扔,輕輕地說道:「記著,我是愛你的,孩子。可是你不能干涉我的行動。」又輕輕地吻著我。閉上了眼,我微微地笑著,——「蓉子」這麼叫著,覺得幸福——可是這幸福是被恕了的罪犯的。究竟是她的捕獲物啊!

  「難道你還以為女子只能被一個人崇拜著嗎?愛是只能愛一個人,可是消遣品,工具是可以有許多的。你的口袋裡怕不會沒有女子們的照片吧。」

  「啊,蓉子。」

  從那天起,她就讓許多人崇拜著,而我是享受著被獅子愛著的一隻綿羊的幸福。我是失去了抵抗力的。到末了,她索性限制我出校的次數,就是出去了,晚上九點鐘以前也是要到她窗前去學著布穀鳥叫聲報到的——我不願意有這種限制嗎?不,就是在八點半坐了每點鐘四十英哩的車趕回學校來,到她窗前去報到,也是引著我這種fidelity以為快樂的。可是……甚至限制著我的吻她啦。可是,在獅子前面的綿羊,對於這種事有什麼法子想呢,雖然我願意拿一滴血來換一朵花似的吻。

  記得有一天晚上,她在校外受了崇拜回來,紫色的毛織物的單旗袍,——在裝飾上她是進步的專家。在人家只知道穿絲織品,使男子們覺得像鰻魚的時候,她卻能從衣服的質料上給你一種溫柔的感覺。還是唱著小夜曲,雲似地走著的蓉子。在銀色的月光下面,像一只有銀紫色的翼的大夜蝶,沉著地疏懶地動著翼翅,帶來四月的氣息,戀的香味,金色的夢。拉住了這大夜蝶,想吞她的擦了暗紅的Tangee的嘴。把髮際的紫羅蘭插在我嘴裡,這大夜蝶從我的胳膊裡飛去了。嘴裡含著花,看著翩翩地飛去的她,兩隻高跟兒鞋的樣子很好的鞋底在夜色中舞著,在夜色中還顫動著她的笑聲。再捉住了她時,她便躲在我懷裡笑著,真沒法兒吻她啊。

  「蓉子,一朵吻,紫色的吻。」

  「紫色的吻,是不給貪饞的孩子的。」

  我騙她,逼她,求她,誘她,可是她老躲在我懷裡。比老鼠還機警哪。在我懷裡而不讓我耍嘴兒,不是容易的事。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蓉子,如果我騙到了一個吻,這禮拜你得每晚上吻我三次的。」

  「可以的,可是在這禮拜你騙不到,在放假以前不准要求吻我,而且每天要說一百句恭維我的話,要新鮮的,每天都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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