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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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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一會兒就劃著船去了。他的背影漸漸的小啦,可是他那唱著I belong to girl who belongs to the somebody else的憂鬱的嗓子,從水波上輕輕地飄過來。 「傻子呢!」 「…………」 「怎麼啦?」 「…………」 她猛的抖動著銀鈴似的笑聲。 「怎麼啦?」 「瞧瞧水裡的你的臉哪——一副生氣的臉子!」 我也笑了——碰著她那麼的人,真沒法兒。 「蓉子,你不是愛著我一個人呢!」 「我沒愛著你嗎?」 「剛才那男子吧?」 「不是朱古力糖嗎?」 想著她肯從他的船裡跳到我的船裡,想著他的那副排泄出來的朱古力糖似的臉…… 「可是,蓉子,你會有不愛我的一天嗎?」 她把腦袋擱在我肩上,太息似的說: 「會有不愛你的一天嗎?」 抬起腦袋來,撫摸著我的頭髮,於是我又信了她的謊話了。 回去的路上,我快樂著——究竟不是消遣品呢! 過了三天,新的欲望在我心裡發芽了。醫愈了她的便秘吧。我不願意她在滓前面,也說著愛他們的話。如果她不聽我的話,就不是愛我一個人,那麼還是算了的好;再這麼下去,我的神經衰弱症怕會更害得厲害了吧!這麼決定了,那天晚上就對蓉子說: 「排泄了那些滓吧!」 「還有呢?」 「別時常出去!」 「還有呢?」她猛的笑了。 「怎麼啦?」 「你也變了傻子哪!」 聽了這笑聲,猛的惱了起來。用憎恨的眼光瞧了她一回,便決心走了。簡直把我當孩子!她趕上來,攔著我,微微地抬著腦袋,那黑玉似的大眼珠子,長眼毛……攀住了我的領子: 「恨我嗎?」 盡瞧著我,怕失掉什麼東西似的。 「不,蓉子。」 蓉子踮著腳尖。像抱著只貓,那種Touch。她的話有二重意味,使你知道是謊話,又使你相信了這謊話。在她前面我像被射中了的靶子似地,僵直地躺著。有什麼法子抵抗她啊!可是,從表面上看起來,還是被我克服著呢,這危險而可愛的動物。為了自以為是好獵手的驕傲而快樂著。 蓉子有兩個多禮拜沒出去。在我前面,她貓似的蜷伏著,像冬天蹲在壁爐前的地氈上似的。我驚異著她的柔順。Week end也只在學校的四周,帶著留聲機,和我去行Picnic。她在軟草上躺著,在暮春的風裡唱著,在長著麥的田野裡孩子似地跑著,在墳墓的頂上坐著看埋到地平線下去的太陽,聽著田野裡的布穀鳥的叫聲,笑著,指著遠處天主堂的塔尖偎著我……我是幸福的。我愛著她,用溫柔的手,聰明的笑,二十歲的青春的整個的心。 可是好獵手被野獸克服了的日子是有的。 禮拜六下午她來了一封信: 今兒得去參加一個Party。你別出去;我晚上回來的——我知道你要出去的話,准是到舞場裡去,可是我不願意知道你是在抱著別的姑娘哪。 晚上,在她窗前學著布穀鳥的叫聲。哄笑騎在緋色的燈光上從窗簾的縫裡逃出來,等了半點鐘還沒那唱著小夜曲,叫「Alexy」的聲音。我明白她是出去了。啤酒似的,花生似的,朱古力糖似的,Sunkist似的……那些消遣品的男子的臉子,一副副的泛上我的幻覺。走到校門口那座橋上,想等她回來,瞧瞧那送她回來的男子——在晚上坐在送女友回去的街車裡的男子的大膽,我是很明白的。 橋上的四支燈,昏黃的燈光浮在水面上。默默地坐著。道兒上一輛輛的汽車駛過,車燈照出了街樹的影,又過去了,沒一輛是拐了彎到學校裡來的,末了,在校門外夜色裡走著的戀人們都進來了;他們是認識我的驚奇的眼,四隻四隻的在我前面閃爍著。宿舍的窗口那兒一隻Saxophone沖著我—— 「可以愛的時候愛著吧!女人的心,黴雨的天氣,不可測的——」張著大嘴嗚嗚地嚷著。想著在別人懷裡的蓉子,真像挖了心臟似的。直到學校裡的燈全熄了,踏著荒涼的月色,秋風中的秋葉似的悉悉地,獨自個兒走回去,像往墓地走去那麼憂鬱…… 禮拜日早上我吃了早點,拿了《申報》的畫報坐在草地上坐著看時,一位沒睡夠的朋友,從校外進來,睜著那喝多了Cocktail的眼,用那雙還纏著華爾茲的腿站著,對我笑著道: 「蓉子昨兒在巴黎哪,發了瘋似的舞著——Oh, Sorry,她四周浮動著水草似的這許多男子,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上呢!」 到四五點鐘,蓉子的信又來啦。把命運放在手上,讀著: 「沒法兒的事,昨兒晚上Party過了後,太晚了,不能回來。今兒是一定回來的,等著我吧。」 站在校門口直等到末一班的Bus進了校門,還是沒有她。我便跟朋友們到上海去。崎嶇的馬路把汽車顛簸著,汽車把我的身子像行李似的搖著,身子把我的神經擾著,想著也許會在舞場中碰到她的這回事,我覺得自己是患著很深的神經衰弱症。 先到巴黎,沒有她,從Jazz風,舞腿林裡,從笑浪中舉行了一個舞場巡禮,還是沒有她。再回到巴黎,失了魂似的舞著到十一點多,瞧見蓉子,異常地盛裝著的蓉子帶了許多朱古力糖似的男子們進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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