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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之三 詭秘的小東西


  宋一萍把他的漂亮的跑車開到馬路那邊等著珮珮。「等的時候是長的,會面的時候是短的;表有什麼用呢?時間是拿心境做標準來測定的。」懷著那麼的觀念,把手錶上的短針撥快了五分鐘。

  一小時等於二小時?二小時等於一小時?

  看看手裡的那本書,靜靜地想著:「她究竟是怎麼個人呢?照年齡看起來,應該是很天真的。照生理上的發育程度看起來,她還是一朵剛在開放的花呢!可是照她對付我的手段看起來,卻是個很有經驗的女人呵。真是異味呵,這詭秘的小東西!剛走到成熟的年齡上,又不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乖孩子,一定是很浪漫諦克的!」忽然覺得食欲強大起來。「在眼梢那兒有五顆梅花斑的人決不會怎麼純潔的。」

  他的表已經走了兩個鐘頭了。時間過得那麼快,人也容易等老的。又撥慢了兩個鐘頭。

  「還早著呢!還只四點半呢!」懷著「譬如是剛在開頭等」的心境耐心地看著《大美晚報》館的門。

  已經是黃昏時候了。在愛多亞路那面的盡頭那矗立著的銅像的腦袋上面浮起了一層晚霞;天是青的,映在江水裡的天是鵝黃色的。一大串,一大串,下寫字間的汽車像是從江面駛來的似的,把他的視線隔斷了。從汽車縫裡瞧過去,只見前面棕色的裙子一閃,一個穿白絨線上衣和棕色外褂的人影,鴿子似地,從汽車縫裡飛了過來。

  碰!不知道是車胎爆了,還是自個兒的神經爆斷了。只覺得自個兒是那麼輕快地在青天裡飛著,飛著。

  從沒跟他講過一句話的,這詭秘的小東西忽然像是他的小戀人似地,很溫柔馴服的坐到他旁邊,抬起腦袋來,笑著問他:「親愛的,你真的等了我這麼久嗎?」

  「我等了你一禮拜咧。」

  「為什麼到報館裡來跟我鬧不清楚呢?在報館裡我是不說話的。」

  「現在我們上那兒去呢?」

  她指著那面的廣告牌:

  「五點到七點不是上電影的時候嗎?」

  「那麼好的天氣去坐到黑暗裡邊嗎?」

  「可是,五月的夜不是比五月的白天更溫柔嗎?」

  「對,親愛的小東西!」

  (嘻,她把今天晚上也預定給我了,這老練的小東西!)

  一刻鐘後,他把這「親愛的」,「老練的」小東西帶進了國泰大戲院的玻璃門,就像放在口袋裡的幾包朱古力糖那麼輕便地。

  黑暗會使人忘掉一切的機詐,禮節,理智之類的東西的。看到琴恩哈綠在銀幕上出現時,宋一萍忽然覺得身旁的小東西靠到他肩膀上來,便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一面吃著糖,手給輕輕地抓著的時候,覺得感情在浪漫化起來,她低低地笑著,心裡:

  「和一個男子看電影究竟比跟哥哥,跟姊夫看電影不同些的。」那麼地想著;把手偷偷的滑了出來,在他的手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宋一萍笑著不做聲,依舊把手放在自個兒的膝蓋上等著。果真,又一回兒,那只小手又偷偷的滑回來了。捏緊了那只小手,回過腦袋去看她的臉,只見她正望著前面的銀幕,悄悄地藏著笑勁兒。她心裡邊——

  「怎麼會把手放過去的呢?」那麼地想著;第一次覺得心是那麼古怪地在跳著,跳得人像喝醉了似地。

  電燈亮的時候,兩個人變了頂熟的膩友。蔡珮珮小鳥似地掛到他胳膊上,從戲院的石步階走到車上。戲院的路是通到飯店去的。她又小鳥似地在他的胳膊上掛著,從車上走進了Marcel的門。

  隔著一瓶玫瑰花,他從鮑魚湯的白汁上看著她的臉。在燈下的臉是和太陽光的臉不同些的。她的鼻子給醬油瓶掩了,一隻眼躲在蕃茄汁的瓶子後面——第一次感到桌上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可是她的眼珠子,透明的流質;嘴,盤子裡的生蕃茄;那一張夾種人的臉稍黑了些;褐色的頭髮音樂的旋律似地鬈曲著;眉毛是帶著日本風的。

  「你不大喜歡擦粉的吧?」

  「我不愛擦粉,愛擦胭脂。在給太陽曬得黑滲滲的臉上擦兩朵焦紅的胭脂,像玫瑰花那麼焦紅的胭脂,你難道不喜歡嗎?」

  「你一定是很愛玫瑰花的。」

  (我已經是一朵在開放的玫瑰花了!)

  「因為她是在五月裡開放的。」

  「你也愛五月嗎?」

  「五月是一年中頂可愛的一個月呢。五月的早晨是頂明朗的早晨;五月的黃昏是頂溫柔的黃昏;再說,五月的夜不是頂浪漫諦克的嗎?」

  「年輕的姑娘愛五月,年青的男子愛四月,中年的女人愛九月,中年的男子卻是愛七月的——七月是成熟的季節,是收穫的季節。」

  「我還愛太陽,愛笑;你也愛笑嗎?」

  「中年的男子愛淡淡的笑意。可是你的笑會把壓在我身上的年齡的重量減輕的。」

  「你瞧,我嘴角上的那朵笑!它是和我一同地生存著的。媽把我生下來的時候,也把它生下來了。小的時候,媽叫我Smiling baby,以後,大家就趕著我叫珮珮。你喜歡這名字嗎?」

  (珮珮!已經是「Baby you」的能手了!可是真想吻她臉上的那朵笑呢。)

  「珮珮是世界上頂天真,頂頑皮,頂純潔的名字呵。可是我想不到你是這麼會說話的。」

  「我也想不到你怎麼會不是我理想中那麼無賴的。」

  「看見了你,我才無賴起來了。」

  隔著張桌子說話真是麻煩的事。一個把煙蒂兒拋了一盤子,一個把胭脂和蘋果一同地吃了下去,喝也喝飽了,吃也吃飽了的時候,並沒有談笑飽的這兩個人便半躺在車裡的軟坐墊上繼續著他們的會話。

  「回去得晚一點,會叫媽打手心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賭著氣。忽然看見了他一下巴的胡鬚根:「那麼好玩的小東西呢!」

  「什麼??」

  「你的胡鬚根!」伸過手去摸著。「那麼刺人的!」

  (要是刺在臉上的時候……)

  便拉著胡髭根扯了一下,笑起來啦。

  「如果你是我的女兒的話,我會天天捉著打手心的;如果你是我的妹妹的話,我會把你裝在盒子裡,當洋娃娃送人的;如果你是我的朋友的話,我會和你關在屋子裡玩一天也不覺得厭倦的;如果你是我的戀人的話,我會用世界上頂聰明的方法責罰你的。那麼沒有辦法地頑皮呵!」

  「可是你那胡髭根真好玩呢——那麼古怪的小東西,像是活的!」

  他猛的把下巴在她手心那兒擦了一下;她猛的咽住了話,縮回手來,一陣癢直鑽到心裡。

  (真是個可愛的人呵!我愛……)

  腦袋萎謝了的花似地倒到他肩膀上,太息了一下:

  「真是輛可愛的跑車呵!我愛你的車!」

  「比跑車還可愛的是你呢!」

  輕輕地說著。

  車輕輕地在柏油路上滑過去,一點聲息也沒的,那麼平穩地。

  蔡珮珮的感情和思想也那麼輕輕地,平穩地在水面上滑了過去,一點聲息也沒的。

  到了郊外,風悄悄的吹來,大月亮也悄悄的站到車頭那兒水箱蓋上往前伸著兩隻胳膊的,裸水仙的長軟發上了。

  月亮給雲遮了的時候,星星是看得見的;星星給雲遮了的時候,輕風會吹過來的——

  「那麼可愛的珮珮應該是什麼地方人呢?」

  「我祖母是日本人,母親是美國人,父親是廣東人。」

  (她的血裡邊有著日本人的浪漫諦克性,美國人的熱情和隨便,廣東人的熱帶的強悍……)

  「你是有著日本人的貞潔的血,美國人的活潑天真的血……」猛的話沒有了,像吹來的一陣微風似地:「我愛你呢,珮珮!」

  珮珮:(他是想吻我嗎?他是想吻我嗎?他的胡斃是粗魯的,他的嘴是溫柔的……)

  忽然那胡髭根刺到嘴上來了;便抬著腦袋,閉上了眼。用火箭離開地球的速度,她的靈魂開始向月球飛去了,那麼輕輕地,平穩地,一點聲息也沒的。

  沒有呼吸,沒有脈搏的聖處女呵!

  是五幹萬年以後,是一秒鐘以後:

  「他在吻我呢!」

  猛的睜開眼來,吃驚似地叫了一聲,拍的打了他一個耳括子,掩著嘴怔住啦。

  (怎麼會聽他吻的?我昏了過去嗎?不應該給他吻的。壞東西呵!)

  捧著臉哭起來。

  「你是壞人!」

  宋一萍:

  (別裝得第一次叫人家吻了的模樣吧!)

  「實在對不起得很,請原諒我。我沒有辦法!我是那麼地愛著你……我送你回去吧。」

  笑著把月亮扔在後邊兒。

  她連心臟都要掬出來似的懊悔著。

  (「主呵,求你按你的慈愛憐恤我,按你的豐盛的慈悲塗抹我的過犯。求你將我的罪孽洗除淨盡,並潔除我的罪,因為我知道我的過犯。我的罪常在我前面……主呵,求你為我造清潔的心,使我裡面重新有真正的靈……主所要的祭,就是憂傷的靈——主呵,憂傷痛悔的心,你必不輕視!」(見《舊約》詩篇第五十一篇。)主呵,求你恕我;是我引誘了他的。我要在你前面,替他祝福。)

  他的胡髭老貼在她的嘴唇上,癢暗暗地。

  (他不是壞人;他是那麼溫柔的,多情的……他有那麼好玩的短胡髭——剛才他真的吻過我了嗎?我一定是昏過去了。他怎麼會吻我的呢?他說沒有辦法,說他愛我。可是真的?真的?他不會騙我的;他有那麼誠摯的,山羊的眼珠子。不是瘋了似地哀求了我一禮拜了嗎?現在他正坐在我旁邊,我聽得見他的呼吸。他比喬治吳好看多了。喬治吳是剛出礦的鑽石,他是琢磨過的鑽石,那是一種蘊藏著的美……呵!)

  「到家了,珮珮!」

  珮珮不說話,猛的連還手的餘地也不給他地撲了過來,一對發光的眼珠子一閃,自家嘴上擦了一陣唇膏香,這嬌小的人便影子似地跑進門去了。

  「詭秘的小東西呵!」

  倒覺得沒有把握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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