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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線


  我看見那長柄子長刀身,刀尖又作彎月形的日本刀,我就想起了當初武士道的武器,遺留到如今卻成了舞臺上的道具,孩子們手裡的玩物了。

  同樣地從他們古代傳留下來的一種樂器——三味線——雖然普遍地流在民間,可是從他的聲音裡好像依舊聽到古來的悲壯淒涼與悠怨。幕府的英雄,江戶的健兒……他們的屍骨聽說曾經壘壘地埋在不忍池裡,如果他們還有未散的魂靈,我想那或許就寄藏在三味線的弦音裡了罷?

  音樂的才能,我是一點也沒有的,然而任何的樂器對於我都有著一種強大的魅力;就是在詩文裡偶爾遇見這類題材,我也要隨手釋卷,凝神到那種發著音響的氛圍裡去的「公主琵琶悠怨多,」「胡笳四五動,」「大珠小珠落玉盤,」……這些是字句麼?為什麼矇了我的眼而傾著我的耳呢?為什麼矇了我的眼而又看見了那些陳死的古人呢?我不迷信,我相信著人類的靈魂是一件永不滅而綿綿存在的東西。

  人的歷史只是一部沒有字的存在著。

  在我出國的時候,曾帶了一個月琴伴我的行。我不會彈,我倒是常常把它抱在手裡,看看它,想到『無聲勝有聲』的句子。到了東京打開箱子,看見它已經在旅途中傷損了。但是我依舊把它放在壁間,我們默默地相伴,始終也沒有離開。朋友叫我不要它,我說「有琴勝無琴」。

  初搬到一個日本人的住家,房東的老太太有一次和我談到音樂,我就把我這個壞了的月琴給她看。

  「月琴,」她笑眯眯地看著我,「你喜歡彈它?」

  「在路上摔裂了,我是帶著玩的,並不會。」我還想問她在日本有沒有這種琴,聽她已經認出這琴的名子,便知道是有的了。

  她端詳了半天這個破琴,我以為她在看還能不能彈,其實她是看這琴的構造的。

  「你彈,」我一半是請求著,一半是試問的意思。

  她還是笑眯眯的,看不出可否的樣子。不久,她立了起來,她從壁間拿出一個長長花紅布的袋子,依舊和我對面坐了下來。她解袋口的繩子,我知道那裡無疑的是裝著一個琴了。

  「你看,這個琴已經是有了年代的了,還是我的弟弟小時候彈的。」

  他弟弟的故事我不想知道(後來她告訴我他是日俄之役死在沙場的。)我只忙著問:

  「這琴叫什麼名字?」

  「三味線,」她怕我聽不真切,又重複了一遍:「三味線。」

  從這次我才知道「三味線,」並且知道三味線是日本民間一種普遍流行的樂器。

  「你彈,」看見她自己有琴,我誠心地希望她彈一彈。

  她依舊笑眯眯的沒加可否,但這次從她神情裡仿佛可以看出她會彈而是不要彈的樣子來了。

  三味線的聲音,後來差不多每天晚間從老房東的女兒手指間撥弄出來了。

  乍聽的一些時候,覺得非常不入耳,可是後來不知怎麼就漸漸把自己的一切神思和那三根弦子混進一個空間去了。我用什麼字可以狀出他的聲音呢?沒有,也是不可能。假如三味線是中國的琵琶,那麼我借杜甫的詩句道:

  千載琵琶作胡語,
  分明怨恨曲中論。

  在它的聲音裡,那死去了的人的面影,仿佛憧憧地複現了,靈魂的跫音,這時就悄悄地傳進了人間。

  我不知跟蹤著誰的步伐,有時就輕輕地走到樓下,靜靜地坐在她們母女的中間,讓自己深深地混進了那三味線琴音的濃厚的氛圍裡去。

  這時,誰也不理會誰。琴音漲滿了小小的屋子,隨著風向,又一陣一陣地播送到近的或遠的地方去。

  好像被多年雨水浸漬過了的古舊的琴譜,零散地鋪在席上,琴譜上的暗黃的水跡,對我倒像是熟習的,但那些用筆墨勾畫出來的音節符號,我一個也不認識,它們雖然沒有聲息,可是一串一串地跳上了彈者的手指,又從手指丁——冬冬——地分跳到三根弦上去。

  等到琴音止了,我才覺得四圍的靜寂和茫然。

  母親在指示著譜中的奧妙所在,女兒點著首,好像所有的奧妙都被她領悟了。

  彈琴的人,不久便出嫁了,在她第一次歸寧的時候,我看見那個古琴也被她帶走了。

  從此,我們這裡便不再有三味線的琴音了。簷頭的風鈴不時地卻還丁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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