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崇群 > 繆崇群文選 | 上頁 下頁


  兩座橋,都是平平的,不拱,也不彎曲。一座靠近我們的寓所,橋底下是旱地;一座是在較遠的墓地的附近,橋底下通過一條小溪。

  靠近我們寓所的一座橋,是鋼骨和士敏土築的,還有兩道單調的用鐵管做的欄杆。橋的下面是一個陡斜的山坡,山坡底下便是一個極大的廣場。長綠松和楸林環繞著廣場和橋的兩旁,雖然橋底下是旱地,可是在這種境地裡他卻是一個很好的點景。

  每天吃罷晚飯,我就同著C去那個廣場散步,走到橋上,我們總是停立一刻。遠遠的富士山峰的影子,偷偷地好像把他隱覆在林梢的後頭。晴天,太陽的紫暉作成了他的莊嚴的背景,陰天,他就被迷濛的雲靄罩得模糊了。

  我們在廣場裡散步;記著走了一個圈子,兩個圈子……但結果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個圈子。天黑了,各處的燈火都亮了,郊外電車的笛聲也漸漸稀少了,可是我們並沒有一點夜的恐怖。我們望見那座橋的橋欄,成著幾條直線的橫在兩個崗頂的中間,我們知道他不陷落下去;我們第二天早晨也可以跨了回去的。

  如果把我們每天散步的路程聯了起來,也許已經越過了無數的山山嶽嶽,涉過了無數的江河而走出這個國境了。然而我們每天總是從這個橋來,還是從這個橋去。

  C在白天裡看過的書籍,想到的事情,都是當著我們在廣場裡散步的時候對我述敘。有一次我們談到一篇托爾斯泰的小說裡的故事——題目大約是「人要多少土地」——我仿佛瞥見了那個貪婪無厭的人,就在我們散步的這個廣場上奔跑著。從晨曦跑到日暮,他所圈的地方已經不少了,看看太陽要落下去了,可是他又看見了一塊他捨不得去掉的地方——自然也是他想圈為己有的,於是在日落之前的一分一秒之內,他也用了千斤萬斤的力量想把他要得到的土地得來……

  這個故事如果以氣力大者勝,貪婪多的得土地多的「世道法則」作結,那麼托爾斯泰也許在後世更多得一些膜拜他的信徒罷?然而,那個貪婪的圈地人就在他的筆下死去了。

  到底一個人要了多少土地呢?他精疲力竭地跑到臨了,最後他撲倒了;他倒在的那塊地方就是他的土地了。把他葬在了那裡,墳墓就是他所真正要到的土地了,……

  我想,如果有那麼一個國王,他問我:「要土地麼?跑跑看。」我一定搖搖頭,回答道:

  「什麼都不希罕,我只要一座橋。」

  那在墓地附近的一座橋是用枕木搭的。墓地的周圍也是長青的樹林。走進樹林,就可以嗅到一種沉香的氣息,它是沁人心腑的,使人的心情不期然而然地鎮定了下去。

  每到木橋那裡去一次,同時也就向那些不知者的墓地作一次巡禮。那裡立著無數的碑碣,在每個碑碣底下都盛著一勺清水,水裡插著幾枝不知名的小花,花是那樣寂寞地開著,看著它們,便仿佛看見每個死者在地下寧靜地微笑著似的了。

  這裡的木橋和墓地,同樣的給了我一種神秘的惑力。

  橋是低低地架在一條小溪上,望得見溪底,望得見水裡極小的蟲子和魚。橋架在這裡像是沒有什麼必要似的,差不多一尺半已經朽壞了。橋板的木質纖維,和燒幹了的牛肉一樣,一絲一絲地曝露在外面;然而有幾莖青草,卻不知怎麼竟從他的縫間生出來的。這裡,一天,一個月。怕也沒有一個人走過去罷?橋上的青草,同那碑碣底下的小花是一樣的寂寞的。

  這座橋,常常作了我午睡的床。床的周圍生滿了黃黃的菜花,頭頂撐著蔚藍的天幔。在大地上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呼吸著,瞑想著……

  我憧憬著無限,憧憬著空虛,我的心,在輕輕跳著,我低低祈禱,沒有一個人能夠聽見:

  ——主啊!讓我在這座橋上永遠地睡眠了去罷,我不要誰來掩埋,我願意作這個橋的守者;並且臨近地守著那些死者,我是知道他們的,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塊刻著自己名子的碑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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