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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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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大地的草木比成頭上的發,那麼橋樑恐怕就是發上的一根梳子而池沼湖泊便無疑的是一面梳妝的明鏡了。這明鏡是自然的,天成的,它映著地上的東西,它還照著天上的雲朵和星辰。 人當著寂寞的時刻常常去攬一回鏡:池子在大地上,池子裡面永遠印著一顆天的心——是那麼沉靜,是那麼寂寞而無言的。 靠近C的寓所有一個池,池上立著日蓮法師的銅像,據說當初他在這裡濯過足,因此池的名字便叫洗足池了。對於這個名字,我是不很喜歡的,不過為紀念這位修行者而永遠紀念著他曾經洗過足的這個池子,也許是一般的人們情理中所近的。天下到處的所需名勝古跡倘若沒有後人帶著景慕與追懷的情緒蒞臨,那恐怕在腦中也可以思過半矣罷? 山、川、草、木、這裡有,那裡也有,到處都是有的,就在這山川草木之間,產生過多少名與不名的人物,埋葬了多少名與不名的屍骨。古人、今人、後人、踏著壘著……然而山川還自山川,草木還自草木。 這以洗足而名的池子,說不定將來也許以濯纓而稱罷?但池水永遠是那麼平靜,永遠是那麼寂寞而無言地照著一顆天的心。 C一個人住在池上,池畔卻常常有著我們兩個人的影子。在春天的薰風和秋天的紅葉裡……在夏天的泥濘和冬天的雪地上…… 我們沒有一次抱著信心想去參拜那個法師的銅像,也很少花錢去租過池上的小船。北面山坡的草地,南面松林裡的墓前石凳,都是我們很好的休憩的所在。清談著,沉思著,時光像從極細的篩子裡輕輕地透了過去,心也像是被濾過的了,感覺到有說不出來的松適和寧和。我們在周遭的一切之中,實際上仿佛已經和周遭的一切融合了而再也不能分開。就是在這樣霧圍氣裡消磨了我們多少所謂青春的韶華,少年的幻夢。忘了人間是在哪兒,也不曉得什麼叫歸去——到什麼地方才是我們的止境。委實地,池畔差不多成了我們的精神上的一個共同的家——家也不是,是一個樂園是一個意境是一個尋到了的烏有鄉。 池畔常常有一些「養性」的垂釣者持著竿子靜靜地凝視著水面:魚來了罷?大的還是小的?…… 坐在池畔的我們可沒有釣竿,我們什麼也沒有,從我們的眸子裡卻在釣著周遭的一切,釣著那持竿的釣者,釣著池中的悠悠的白雲,並且連披裹在白雲裡的那一顆天的心。 性恐怕並不是能養的,需要的大約還是拔脫與遺忘。在這池畔,常常使我們把什麼都滌淨,把什麼都化為烏有了。蛙在水裡叫著,昆蟲在岸邊飛著,螢流著,星瞬著,……誰也不曉得誰是為誰而來的:在自然裡生,在自然裡死,想到一個蜉蝣,我也會想到北冥真的有那麼一個其名為鯤的大魚了。然而古人說,天地者,萬物之逆旅。那麼一個朝生而夕死與那化而為鵬,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不都同樣的是一個過客麼?然而「斥鷃笑之」的故事,就是產生在人間,並且使這人間添上了「榮譽」的那一面了。 記起了當初在這池畔的一幕情景,現在不知怎麼竟使我的心緒這樣的低鬱瞠然若失,連輕輕的歎息都似乎不能透出來了。 一天的夜晚,在池畔的一個小茅草棚裡(這裡白天賣香火,夜晚就空了。)幾個平常最熟識最要好的朋友,不期然而然地遇在一起了。大家都是穿著黑色的學生制服,黑壓壓地身子擠著身子,手碰著手;溫暖的人的氣息,早已趕盡了露宿在這茅草棚子裡的秋氣了。我們都是親密地互相偎依著,刹那間仿佛已經各自回到了他的童年。望著池子,池子在對面好像一片海:我們更歡愉了!歡愉我們是坐在同一個小船裡歸向故國了…… 好說話的人互相戲謔著,不作聲的似乎是在等候著聽人講鬼怪的故事,於是向黑的地方更擠緊一些,怕真的鬼怪來了抓不著他。 草棚子裡是比白天還熱鬧了。 ——安靜些啊,留神日本的殺人鬼來把我們這群「支那人」開了刀。 ——這倒不要緊,提防那個大銅和尚在棚子背後顯什麼靈通。 ——敢!我去他跟前撒一泡尿。 ——一放假就該痛痛快快地玩了。 ——你得意什麼?看你這一臉花白麻子! 大家忽然看見那一個平時白白的臉上什麼也沒有的朋友,當真有了一片花白的麻子。 ——看你自己!還說我哩。 說人的人,他的臉上果然也和被說的一樣了。 你看我,我看你,沉靜了一忽的工夫。 哈——五六個人統統地笑起來了。 所有的人們的臉上,原來統統都生了一片花白的麻子了。想用兩手去遮掩的,可是手掩到臉上手也變成了有麻紋的了。在這茅草棚裡的人以前像一群熊,現在完全是一批斑馬了。 笑聲很久很久都不能歇止,可是它怎麼也趕走不了從那茅草棚頂上透進來的月光。 月光啊!是不是也在我們那種難得的無邪氣的笑聲上打了印記呢! 回國後的朋友,差不多一個一個地上了他們的鵬程,而我和C卻是落在萬里萬里之後了。鷃雀無志,但誰能阻止了他所憧憬的那悠悠的白雲呢? 白雲飄在空中, 白雲浮在池上, 白雲裡面永遠裹藏著一顆寂寞無言的天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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