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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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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下午埋頭書裡,看看周圍的光線,像是還不到每天吃飯的時候, 自己正納悶天為什麼這樣的靜寂,可是不久朋友便在門外叫我了。 我低頭穿著鞋子,也沒有注意朋友手裡拿著傘。 臺階上,籬笆上,都已經蓋上了一層白,這時我才訝異地說: 「敢則是下了雪。」 「下了一下午了,你一點也不知道?」 「真地一點也不知道。」我心裡回憶起剛才我所納悶的事了。我機械地把大衣的領子向上翻開,輕輕地詛咒著這不意而來的雪。 飯後,照例是幾個朋友聚在一起談天,那天晚上,火缽裡的炭,許是燒得更多一些,茶也許煮得更熱更濃一些罷。 歲月也像一束一束的柴炭,架在火缽上,添在Stove裡,終歸是一樣地化成了灰燼。有光,有焰,有火力的時候能有多少呢?想起當初在雪地裡如狂了一般的混戰,和以後見了雪花便翻上衣領的萎靡的氣質,這其間大約還不滿三年的過程。如今,就連往昔雪戰過後留下的那一塊眼角傷痕也消失完了;整個的在東京那段生活的過往,偶爾被朋友提到,仿佛已茫然非己之事了。 初去東京那年我十九,朋友H和C都比我小一歲。在他們之間,逢到遊戲或吃東西的時候,我似乎極以「縱橫捭闔」為能事,他們上了當,結果只是說讓這個弱者占點便宜去。 有一次我們三個人在村子南邊的一個雪林裡散步,我似乎不耐這種沉寂冷不防地就饗了他們一個大雪球。於是戰端從此開始了,無數的雪球在林間飛了起來,大的小的紛紛地落著,大家狂笑著,狂跑著,狂追著,狂躲著……誰也不曉得誰是誰的敵方,誰也不理會誰是誰的「知己」了。混戰得精疲力竭的時候,誰也不肯認輸,還只是說,換個地方再打,這裡的雪不夠用…… 結局,我的眼角有一條血跡,他們都說打得痛快;我自己也連說痛快的還要打。 三把作擋牌用的洋傘都打壞了,我想了想自己的傷,或者還是我自己的傘翅弄破了的;於是益複私下得意了。 冬天過去了。在春天,夏天,秋天,我們都只是盼望著冬天。冬天下雪了,我們的歡躍,我們的狂喜就都要和他同來了。不然,不管什麼天,給我們雪罷,雪會把我們的希望帶來的。 第二年的冬天到底來了,雪也來了;希望好像就是已經結在樹上的果實,等待我們的夥伴,等待我們的磨拳擦掌了…… 戰也開始了,像是準備了才開始的;戰也結局了,像是有意停止了的。不知怎麼,戰的情緒仿佛在過去的希望裡已經枯竭了;隨著希望同來的卻是一個空虛。而且是一個滑稽的空虛。 朋友H,不久就搬到市內去了。正巧那一年的一個落著頂大的雪的晚上,他來住在我和C住的這個村莊裡。 我們這裡,一切都是那麼陰沉的寂寞的,只有雪花在空中是那般瘋狂地飛舞著。我們不要酒也不要火,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力量,使我們默默地離開房子,默默地走出了我們的村莊。 偌大的武藏野是被雪蓋滿了,偌大的武藏野是深深地埋在雪裡除了電杆和樹木剩了一些漆黑的幽靈的影軀以外,一切的一切都失掉了他們的顏色。夜也是裸裸的。 我們向著看不見黑影的地方走去,三雙鞋底踏著無限的處女的雪地,不論哪裡,沒有過我們足跡之先,也絕沒有旁人的足跡。我們像追求著什麼似的盡走向那白茫茫的前方,我們經過了許多個不知名的村莊,他們都在死沉沉地睡著不知道我們地上的足跡,就像不知道天上有過昨夜的流星一樣。 我們都默默地沒有言語,三雙鞋子喳——喳——喳地踏著雪的聲音,卻像節奏著我們的凱旋:我們踐遍了雪的大地,佔有了整個的夜的領域。 我們走了不知多少時刻,也不知走過多少地方。雪沒停止,似乎也不能停止了。倘若有人用多少倍的望遠鏡像望太陽似的而望到這雪茫茫的大地上面,他也會望見了幾個黑點,幾個運動著的黑點罷? 雪到第二天就漸漸融化了,我們三個人那條長長的長長的足跡,再也沒處去尋覓了。 每年每年我知道冬天是要來的,雪也是要下的,我也只是知道到了冬天,下了雪,把自己大衣的領子向上翻開而已。回想在雪林裡的那多少雙手的印子和雪地上那條長長的長長的足跡時,我微微地合上了眼,像是想到昨天夜裡有幾顆流星,在寥戾的空際閃過去幾條微微的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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