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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屋


  村子裡儘管是三五人家,寂寞冷清地像是一個初開關的,可是那接二連三的黑煙突,已經高高地豎在空中了。團團的煤煙和那些矮樹矇混了起來,從遠望去,又使人想到這村子是人煙似海的。在這些煙突底下,其實並沒有伏著什麼機械,也沒有一個工廠。那裡只是一座一座玻璃頂建築的湯屋,是男男女女沐浴的地方。

  我沒有看見湯屋有過什麼惹人注目的招牌,經過它的門口,就聯想起在我們自己國度的城市裡,在那些最卑陋的巷角,或是頂隘小的窄道盡頭,有那麼一面白牆,白牆上只寫著一個「堂」字,白牆有多麼大,那「堂」字便有多麼大。從小我對於這個字就沒有什麼好感,也許我歷來是有一點「潔癖」的原故。可是到了這裡以後,每天進一回「堂子」,卻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午後三四點鐘完了課,身體有些疲倦,可是心卻是非常鬆快的。一塊毛巾搭在肩上,拖著不費事的木履,很閒散地便走出來了。湯屋的門口只放著三兩雙木履,知道裡面也只有三兩個人。不管早遲,老闆娘卻已經高高地在櫃檯上坐定了。她的樣子,正像二道山門裡的那座彌陀佛。神情極其逸如,居高臨下,看看男的這邊,看看女的那邊,不知道多少群的男和女,是赤裸裸地被她看去了。

  立在大鏡子底下,我看見我的制服,制服上有著銅的扣子,我是被裝做某一種人的人了。衣服一件一件脫進筐子,赤裸了,我也就成了和所有的脫去了衣服的人是一樣的人了。

  浴室裡面的水氣,早已把所有玻璃罩成了一片乳色。幾個浴客,像是在那裡練著一種操法,各式各樣的姿態在動著,沒有人喊口令,嘩啦嘩啦的水聲,成了他們的節奏,浸在池子裡的像浸在酒精裡的標本,他們顯得非常舒服似的,眯著眼睛養著神。我在這些人們的裡邊,常常覺得是一個不相稱的闖入者。對於衣冠楚楚的人們我怯生,在赤條條的人們面前,我更恨不得逃遁了才好。

  在湯屋裡,我總是喜歡蹲在一個最空閒的地方,我看著他們,思量著他們,我的眼和我的心,一會像是畫家的,一會又像是心理學家的了。沐浴,倒仿佛成了一種副作用似的了。

  冷水池是裝在牆壁底下通著兩邊的,當著沒有人舀水的時候,它平靜的如同一面鏡子,我每一探頭,就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有時,還看見了旁人的影子,啊,那影子是從古代神話裡走來的罷,那樣的潔白像大理石質的,那樣的曲線像是用了無數的雪球塑成的!

  在湯屋裡,我詛咒過多少個舀水的人,而我又幻想過多次的幻夢啊!

  每次從湯屋回來,我便看見案頭鏡子裡映照著我的一副灼紅的臉,耳朵裡卻還仿佛聽見那湯屋裡的嘩啦嘩啦的水聲。

  我不知道再要到什麼地方去了,讓我一個人悄悄地洗淨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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