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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兩株石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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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丹徒坐小火輪到江北的仙女廟, 已經是午後兩點鐘了。天上擁著灰重重的雲,地上開遍了黃的菜花。從田徑裡經過的時候, 聞著一種清的香氣,天雖則陰著,但暖風中混著菜花的香氣,使人感到春是爛熟了。 換了一個碼頭,船也換得更小了。艙裡有十幾個搭客,他們都是說的鄉音,但並不給我什麼愉快。 十五年未曾回過的故鄉,時時在我夢裡映現,在我腦幕上留著它的輪廓。可惜我十五年未曾見過的故鄉,偏偏我遇見它又在晚間。河沿上是螢螢的燈火,河面上有許多金龍似的燈影浮動。街巷點點的燈火,把老朽了的建築物照得黑一塊白一塊的。 下船之後,我便用著全力去追憶那些留在腦幕上的故鄉的輪廓和印象。我好像記得:從碼頭出來,穿過一條小巷,向南走盡一條短街,再轉一個彎子便到我們的舊店了。果然是的,我仿佛在夢中旅行著,我真的自己找著了別過十五年的舊店了!我們的舊店,在我眼前更舊了。窗戶,門檻,石階,梁和柱……一切都是土褐的顏色。它們和人一樣,禁不住風霜和雨露的摧殘,盡完全褪了它們少壯時候的精采了。 我們的店,幸虧是被姑母家占去了,否則,經了十五年不曾回來的我,誰還認識我是這裡的當初的一個幼年主人啊!十五年了,像一瞬似的;又好像隔了一個世紀。 我睡在店後的一間小房裡——是當初母親做飯的廚房改的。我臨睡了,我輕輕喊著我的母親:「今夜還不入夢麼?你的孩兒已經一個人找著他的故鄉了,並且是你當初辛勞的地方……」 第二天醒後,我望見四壁泥土都己經剝落了,自己好像睡在一個土窖裡。我起身了,仔細地尋索我夢中和童年時代的那些傷逝。也許我醒得太早的緣故,四圍非常靜寂,好像自己在一圈荒塚的當中,前後左右都環繞著無數的幽靈…… 院裡鋪的磚地,已經被踏得龜裂而且破碎了,西鄰的牆脊,向這邊深深地傾斜,好像再經一次暴雨就要塌倒了,南牆蔭的花台,倒還有滿台的泥土,……那個水缸,已經破裂了的水缸,也好像在露天底下二三十年了!記得我童年時候,它早已在那個原處放了不知多少日子了。 花台旁邊有兩株石榴,它的根,已經穿過了花台,穿到鄰人的院裡。樹幹向北傾斜著,它的枝和葉,高過了我們的屋脊,疏疏的影子遮著半個天井。 姑母說,這兩株石榴已經有了年紀,還是她幼年和我父親同種的。那時還是好玩的孩子,吃過石榴,他埋在地裡一個種子,她也學她哥哥埋了一個…… 歲月過得多麼怕人啊,婚的婚了,嫁的嫁了,兩株石榴都長過了屋脊。 歲月過得多麼怕人啊,父親生了我們許多兄弟;姑母也有了許多兒女……現在這石榴樹,也都漸漸枯老了!有一株已經垂死。 姑母說,當初這兩株樹,曾結過成擔成擔的石榴,不但自己家裡吃不盡,就是鄰居,親戚也都膩了。 ——現在呢?我問。 ——盛旺了一時,早已不結實了,你看,那一株已經枯了一半,那一株也沒有什麼葉子。我呆呆地望著兩株石榴,它好像是兩個黑魆魆的幽靈塔了,我有點駭怕。 ——姑母,那一株是你種的啊? ……姑母也呆望起這兩株石榴了,她好像用力地在想,在回憶,在回憶起她五十多年前童年的當時! 唉,我不該問,我後悔了!雖然她沒有回答,但我把她引到一個悠長的沉默的回憶裡去了! 十五年未歸的故鄉,在我心裡如同隔了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有一瞬;姑母,她已經住在這裡五十多年了,在她心裡,是覺得悠長?還是覺得短促?假使沒有我的追問,不會引她回憶,不會引她感到人生也是這樣隨草木同枯。 我一個人去訪我們的舊居——我的生地,但那裡已經改建過一次了。我竟走過了那裡還不知道。舊居旁邊的石橋還在;隔壁豆腐店也還開著,我癡立在橋頭,我徘徊在豆腐店的門前:無言地憑弔著我們的舊居——我的生地。 天子廟前的河水,依然是那樣的潔如明鏡,河畔依然有許多女人在那裡擣衣,洗菜,淘米。但是那些靜靜的垂楊,好像已經不如我童年時候的依依飄搖了,他們都在隔岸默默無語。 我走到外婆婆家去,那裡漆黑的兩扇木門也是緊閉著,我還想去看看那裡的竹林,姨娘的臥室……但房子早已換了主人。我用力從門隙處窺望,什麼也不能映進眼簾了。 高橋,南山寺,城隍廟,松林庵……我又去重訪了,還有,在我記憶中留著恐怖的那口大鐘,我也再去看了一次。現在我不怕了,我知道它不是飛來的,我相信它也不會再飛走了。傳說過飛來時曾隨著仙女,飛走後城市就要變成澤國…… 有時坐在店堂的長凳上,吸一兩枝「紅錫包」,看看隔了兩天的「申報」。街上走來走去的行人,男的還是帶著鼻鉤,耳環和項圈;女的還小小的腳,安然地坐在獨輪小車上被人推著走。 有時,一個人跑上城頭,望著噪雜的街市,望著靜靜的河水,默默的垂柳……又望見了許多屋頂中有我們的店裡的老屋,還望見那兩株高過屋頂的石榴…… 夢中也曾垂過口涎的家鄉燒餅,並沒有吃夠,更可惜我離鄉的時候,龍頭芋和菱角米都還沒有上市。 我到廣州,倒巧遇了正是荔枝新熟的時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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