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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赭山


  第二次經過金陵——我們的新都的時候,曾費了兩天,走馬看花地到各處名勝去玩了一次。到現在我還能記得那個雨花臺賣石子的小姑娘,她盡追著我們,一壁氣喘喘地倒她碗裡和筐裡的石子,一壁陪著笑張著小嘴說著:

  「再要一點罷,還有美麗的呢。」

  「慢慢地走,我帶你們去看古跡。」

  我為她——那個活潑伶俐可愛的小姑娘, 曾買了許多石子,我們交易最熱鬧的地方,就在方孝孺先生的墓前石凳上面。

  此外,秦淮河,是那樣一渠污水,莫愁湖上的烈士墓是那樣的荒廢而淒涼………我到現在也沒有忘記。

  是三月三日的早晨,我又坐著上水的輪船到了W市——這裡有我一個年老的姨母,這裡還有一個我懷想了多年的孤女——雖然都還健在,但不是從前的她們了!老的更老了;年輕的她,被長年孤獨與勞苦的捱磨,已經黃萎得不成樣子。啊,她的青春,才是一個無花的青春!

  大約罷,也許是真的,她的眸子,在我眼睛裡永遠是生動的,在她眼裡汪汪的淚水,別來倒沒有枯竭。

  窗外落著初春的寒雨,心情也越發被他低壓下去了。雨聲是聽慣了的,倒不覺得什麼,只有天窗上的雨水,潺潺地隔著玻璃流著,看著好像是一個陰泣的面龐,把人也帶得煩惱了。有時睡下不久,又被街上的賣湯糰的鈴兒搖醒,四圍都是鼾聲,沒有一點動靜。樓下的她,也已經熟睡了麼?

  雨過了,蔚藍靜穆帶著慈祥的天空,又懸在頭頂了,然而我的心,卻依舊的陰霾,他像沒有消盡的朝霧,又好像黃昏時候漸深的靄色。

  「等地幹了我們一同上赭山采薺菜去。」姨母說。

  「……」她無言地望著我,她的眼中好像說,

  「我也要去。」

  「她知道薺菜的地方,她一去就采回一大筐來。」

  「……」她還是沒有話說,聽著姨母誇她,她微微的笑了。

  我想借著機會同她一道到赭山采薺菜去,在空曠無人的地方我們手挽著手兒,肩靠肩地談心。我為她理那被風吹亂了的鬢髮,她替我挾著走熱了時候脫下來的外衣。

  我想我們不一定要采著滿筐的薺菜回去,我們只要向前走,走上赭山,走到山頂,我們坐在山頂的那些岩石上,默默地,輕喘著,也不說一句話。我們盡看山下那條如帶的長江,遠處畫般的山影,煙和樹木……

  但不作興的春雨,又連綿地下起來了,薺菜終於沒有采成,雖然赭山就在屋後不遠的地方。

  人生渴想的美夢,實現罷,那是增加了追憶時的惆悵;不實現罷,在心上又多了一條創痕。

  我們畢竟是無言地又相別了,薺菜沒有采,赭山也沒有去。

  臨別那天的黎明,隔了夜的油燈還沒有吹滅。我走下樓的時候,姨母已經哭出聲來了,走到後門外的一條小巷口,才看見她一個人眼睛通紅的佇立在那裡,在這種難別難遇的時候,我竟對她說不出一句話來。我走過小橋,還望見她立在原來的地方,我向她遠遠地招了招手,轉過茅屋,便不能再見了。

  郊外完全蒙在晨霧裡邊,河塘,草房,阡陌,一切的樹木都不能辨識了,就是那一片赭山,也遮得迷迷糊糊的。

  行李車子在前邊默默地拉著,我也是默默地跟在後邊,因為霧色太濃了,行李車子在二三十步前就不能看見。到了江邊,才知道船被霧遲誤了,要等到午後一點。

  我在一家小茶館裡消遣著。對面就是滾滾的長江,帆船在江面上慢慢移動,有的向東,有的向西。

  假如不是有霧,大約此刻已經過了採石磯了。

  其實,我現在還在W市呢,我想到姨母和她,她們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才幹……她們留我住到清明,說清明到赭山踏青去,但我竟沒有答應她們。

  赭山雖永遠在那裡,但什麼時候才能去踏青或采薺菜呢?——並且伴著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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