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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旅館的樓上


  雪是依舊的下著,四圍一點聲音也沒有,仿佛完全被雪征服了一樣。簷頭,門垛上,缸蓋上,都厚厚的堆了一層雪。

  第二天我們到蚌埠來了,三十裡的路程用了四塊錢的車資。不過路也是太難走了。一個人在前面拉,一個人在後面推。兩三部車子在這一望無涯的雪海裡,真使人感到說不出的陰鬱寥落。

  初次到蚌埠了,很僥倖——不,也許很不幸,初次我看見了所謂中國的官場。

  二層樓的旅館房裡:一會兒張科長來了,一會兒王參謀到了,一會兒是李處長的電話,一會兒什麼禁煙局長特稅局長,煤油煙捲長……數不清的人物都翩翩來了。——光光的頭,光光的兩頰,光光的古銅色公司緞皮袍,光光公司緞的團花黑馬褂……

  不久,帳子裡吞雲吐霧了,全室都充滿了麻醉性的鴉片氣氛。酒肉,菜湯,三炮臺的煙筒,牙籤盒子……狼藉得一大桌子。另外一張桌上,卻很乾淨,一副骨質很厚的麻將牌,四面堆得齊齊的。

  「茶房,茶房拿局票來!」

  這個也寫,那個也寫,一刻的功夫,一打粉紅的局票都寫光了。

  一會兒銀弟來了,一會兒菊芬來了,一會兒月樓香弟……都來了,我暗暗地數著,但走來走去的,我竟沒有得著答數,反正那一打粉紅局票,是可以看一陣的,我想。

  答數雖然沒有得出來,但我歸納出幾條特徵,她們口裡都是亮閃閃的金牙鑲著,這是一。她們都是說的揚州話,這是二。她們的衣服都是最華麗最耀目的,這是三……還有還有……我也說不出來了,她們的眼,大概都是妖媚的,她們的肉體都是……

  這時屋裡真是濟濟一堂,沙發上,椅子上,床上,還有人們的大腿上都坐了人!

  「你打就打吧,可不許用勁,」那邊一位官兒乞憐般地說。

  「什麼?你還怕用勁?你快說,你再用一點勁!」

  「好!饒了我吧,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能說這樣丟臉的話。」

  「那麼我打了,你不許動,一!二!三……」一個穿旗袍剪了發的妓女,打著那個曾出過告示,「爾等一體凜遵,勿違,切切此令」的官兒的嘴巴。

  「七!八!九!」停了一下。

  「十!」拍的一下好似一聲驚堂木驚動了全室的人們。

  「啊!好疼好疼,我非捏你一把不可!」

  「疼嗎?喲……哈哈哈……」她笑了,但很不自然。

  那位官兒報復的時刻,在她俯仰難耐的當兒,可以看見她膝蓋以上的一部分白肉……

  我仿佛在荒謬的夢境裡,我的眼睛都迷離了!我猛力推開靠著自己的樓窗,看見馬路上的夜色,看見乞兒們抱著火盆跑著,看見燈光底下的雪色,是越發的慘白。夜氣吹醒了我又恢復了自己的所有了。我也拿起一枝紙煙放在口上燃著,吐著輕飄飄的煙絲,我隨看了煙絲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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