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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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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寂的,將近午時的空氣中,突然聽見母親的哭聲了,我急忙跑到北屋去了。 哥哥筆直躺在床的當中,那些從鼻孔裡流溢出來的褐黃色安眠藥水,已經把他的兩頰和腮下染得一片模糊了。母親緊緊伏在他的枕畔痛哭著,她的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捶著床沿和她自己的胸脯。 ——怎麼?在這樣大聲的哭號中,哥哥怎麼一動也不動呢?…… 因為我是第一次臨著這人生最後的一場,我的腦中才迸出了這個疑問,但不久,四圍的情景告訴我: 哥哥是死了! 我放聲地哭了出來,我看見母親和弟弟的可憐的樣子,我哭得更痛切了;尤其是,平素哥哥所討厭的僕人也在一旁流涕,這使我悲痛上又加悲痛了:連他們也都可惜我的哥哥麼? 母親叫我和弟弟到堂屋裡吃飯去,但誰也不能下嚥了。望見壁上哥哥的像片,又不禁跑到像片前面哭起來了,其實,真的哥哥還在隔壁的床上躺著,只因為是一個緊閉了眼睛,怪駭怕的相貌,所以我和弟弟仍舊向像片上尋著我們那個笑容的哥哥了。父親從外邊回來的時刻,全家又是一度沸騰了般的哭號。 「正是十二點鐘的左右,我坐的一輛車子偏偏在路上斷軸了……」父親哽咽地繼續著說, 「唉,畢竟是不祥之兆,骨肉分離!……」 我們聽了父親的話,毛髮悚然了! 恐怖與陰霾罩滿了的一日,不久就是夕暮的時刻了。太陽落去之後,全個的世界,仿佛都被幽靈占去。平時最膽怯的我和弟弟,又明明記著「死」和「鬼」是有關連的一回事情,我們覺得現在的心裡,混著變了像的哥哥,青面獠牙的鬼,穿著黑衣服恐怖的死神……我們的心,忐忑著,激跳著,一刻比一刻地緊急。…… 第二天是哥哥入殮的日子,母親叮囑我和弟到外邊遊玩一天去。當我從堂屋門口經過時,一眼便瞥見哥哥的屍身,已經靜靜地放在屋子的當中了,他的身上蒙了一條黃色的經被,烏黑的一叢頭髮,卻還露在經被的外面…… 記得那天我是同弟弟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廟會去的,廟裡有許多賣甘蔗的攤子,那正是陽春的天氣。 我們回家的時候,哥哥已經裝進一口漆黑的棺裡,高高停在板凳上面了。屋子和院裡,都嗅得著一種石炭酸的氣味,在這氣味裡,好像四圍更低壓而且寂靜了。 母親說,哥哥的東西都給哥哥帶去了:他的證書,放在身邊,他的徽章,掛在胸前,他的一支赭色的水筆,也依舊插在他的襟上……他統身的衣服是新的,頭上還戴著一頂黑色的禮帽…… 「直到入殮的時候,他的兩隻眼睛還沒有暝盡……」母親說到這裡,又痛切地失聲了。 在治喪的期間,不時地就有人來弔唁。有的立在靈前讀著沉痛的祭文,讀罷了又用燭火焚去;有的撫棺痛哭一陣,哭罷還要帶著餘哀回去;雖然也有些默默鞠罷三躬掉頭便走的,可是在他們的面上,也可以同樣地找出那種深深惋惜的表情…… 自然地,那都是哥哥生前的好友,好友中喪去一個,就如同你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也死去一半了!詩人不是這樣地說過麼? 可怕的時間的過隙,真如同一條飛奔的瀑布:多少的砂石,被它沖泄下去;多少的泡沫,是瞬間地誕生,又瞬間的泯滅! 沒有幾天的工夫,哥哥的靈柩,便圍在許多花環中移出去了。母親一直哭送到門外。那是和她永訣的長子,是她倚閭再也不能望到的長子! 那些預先和哥哥訂好了一同放洋的朋友們,不久就聽說都按著船期走了。 是的,無論怎麼樣偉大的前程,錦繡的來日,都是要生者去走去行的,但是,哥哥死了,哥哥的一切都休止了! ………… 雖然哥哥才死了十多年,在社會上,有時偶爾聽到一兩個耳熟的人名——哥哥的朋友,已經覺得是隔世一般了。可是這一兩個名字,仿佛對我越發親切了似的——其實,他們又哪裡會知道我是知道他們的呢? 對於終古如斯的「人潮」,打上來,淘下去,升了,沉了,我只是茫茫然的,我並不覺什麼悲戚。就是想到早經死去的哥哥,我也不再徒自流淚了。 然而,有時在極微細的感印中,偏偏又撫著那一把悲哀的鑰匙了。譬如在陽春時候的甘蔗,在世界的任何處,任何人的口裡,恐怕都是最甜的東西,然而每每在我咀嚼過後,我仿佛嘗到裡面還含著一種酸苦的餘味似的。有時候在路上逢著那些活潑潑掛著和哥哥同學校的徽章的青年,或者襟上也是插著一支褐色水筆的人們,我心裡便又黯然下去了…… 觸景興感,原是人的常情,我不再奇怪它。不過我時時被浸在一種悲哀的深淵裡,那是我不能得到解脫的—— 我時時刻刻在期望著我的弟弟能夠前進與努力,但結果總是使我感到一種失望的悲哀。當我悲哀的時候,我並不反悔我那種期望是錯誤的。不是麼,我現在常常想到我的哥哥——也許當時我太年幼罷,他對於我,好像並沒有什麼希望與期待似的,以致直到現在,我還深深感著一種空幻的,孤獨的,漠然的悲哀! 十年來雖然在夢中還時時逢著不死的哥哥,但他從來還不曾為我解去這個悲哀的結扣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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