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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姊


  有些時候,我真想從篋底或箱中翻出那些壯年的日記冊子,重新把我和芸姊初戀的史頁細細回味一下;但一想到這裡,那暖暖的,綿綿的過往一切,好像已經罩在我的目前了:他仿佛是一個陽春的早晨,朝暾含著白霧,白霧裡裹著朝暾……

  我認識芸姊,正是在八年前的一個春天。我記得初次見著她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羞紅著臉便跑到我自己的房裡去了。我從來是一個怕見生人的人,何況那時芸姊又是一個比我長兩歲的異性的姑娘呢?然而芸姊並不肯放鬆我,她隨著就從堂屋追到我這邊來了。說話,也是她先開口的:

  「你為什麼要和我這樣生疏?我們以後就和姊姊弟弟一樣的了。」

  我沒有說出什麼話來,或者因為我受寵若驚,一切都馴服在她的裙下了。

  第二次相見的時候,她送了我一個花錢袋——是她自己織的。後來,我不知怎麼她才給我縫好了夾袍,又要給我縫綢背心了。有時,她說端節來,其實在端節以前,她已經來過好幾次了。

  那年的春光,總算把我童心融開了;我開始在我的青春史上印跡,從第一頁,第一行,便盡讓芸姊占去了。

  僅僅地,只有幾個月的過隙,芸姊便被迫著出嫁了。雖然在嫁前她是那般地自苦而且慰我,嫁後又是那般地體貼而且慰我,但是,我的青春的史頁,從此便空空的沒有什麼了……

  她出嫁的那一天,下了一天的傾盆的大雨,從早到晚,一刻也沒有停止。

  在她嫁期以前,我已經說過那天我是不去的,所以醒來聽見雨聲,自己並不覺得怎樣失望。不過,這雨下得過於大了,偏偏逢著芸姊出嫁這一天,好像天是有意玩弄人們,把人們的興頭都打消了。

  母親,弟弟和僕人,不久都冒著雨,接踵地去了,關在家裡聽雨的,只剩了我一個人。我心裡想著芸姊的家裡,這時是怎樣的忙亂,怎樣的喧雜,一切的聲音,是怎樣地和這雨聲織在一起,……而她,鍾愛我的芸姊,外面是怎樣地沉默,心裡又是怎樣地悽惶,而感到一種燃燒似的不安啊!她的母親不能瞭解她,她的親友們更是和她隔閡了;而能夠知道她的,她可鍾愛的人,不偏偏說了今天不來的……

  我不斷地設想,我又不斷地替芸姊難過起來了。我悵惘,我懊悔,我太孩子氣了!

  近午的時候,秦媽——我們的女僕,從她們那裡匆匆地跑回來了,一直便進了我的屋子,說:

  「叫你去呢,她們都請你快快去呢!」

  「我不去,我說了不去了。」

  「車都給你叫好了,快去罷!」她微笑著等我的回答;我仍然不作聲。

  「去呢,去呢,」秦媽的聲音變得低了。

  「芸姑娘說,你不去,她也不上轎。」

  我心裡真是躊躇起來了,而秦媽依然仰著臉向我笑。她是惟一知道我和芸姊的人。所以我被她笑得更不好意思了。

  「你想,也不能讓我為難啊——」

  我終於被她拽走了。

  我到了芸姊的家裡,全院的賓友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一直走到芸姊的房裡,房裡只有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兩個人伴著她。

  「你看,你的弟弟來了罷!」,我們的母親,異口同聲地說,仿佛都要歡喜得叫出來了。芸姊這時把頭輕輕抬了起來,瑩瑩的一雙眸子,把我的全身打量了一遍,又重複把頭低下去了。

  不久,芸姊的母親和我的母親,都先後出去了,把門虛虛地掩著——我不知她們是有意還是無意。

  「你到這邊來坐呢。」她願意我坐得靠近她,坐到她的床邊去。

  我忸怩地如她所願了。

  她穿著一身蜜色的襯衣,扣子也沒有扣全。她的頭髮是蓬散著,臉上有著不少的幹了的淚跡。真的,她一點也不像一個將要,不,即要作新娘的人;她更不像是今天全舞臺上的一個喜劇的主人公了。

  「弟弟,你應當想開了一點才對呢……」

  她幾番地這樣勸慰我,好像這一句話,要安慰我到終生似的。

  我哽咽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心裡仿佛如麻般的零亂,芒刺般的隱痛著。那時,我的確忘卻我自己在哪裡了,就是房外的人聲,窗外的雨聲,我也一點感覺不到了。

  她說的話,其實正是我應該對她說的;我不知那時我怎麼竟那樣的麻木,膽怯!我自始自終,差不多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沒有說出口來!

  唉,雖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但也是生米熟飯了!

  她的手,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按在我的手上了,當我發覺的時候,我也把我的手反轉過來,讓手心對著手心,彼此重新地握著,又緊緊地握著。我們雖然都沉默了,但手裡的汗液,好像濕津津地透出了我們的心意了——我們那種不能言傳的幽怨,苦惱……

  我不知這樣過了多少時刻,她的母親後來走進房裡了。

  「姑娘,不早了,該梳妝了。」

  隨著,又走進一個滿頭插著紅花的中年婦人,那大約就是為芸姊梳妝來的。

  她們不斷地催妝,我就悄悄地走了。

  芸姊,鍾愛我的芸姊,畢竟在哭聲和雨聲中出嫁了……

  在芸姊的嫁後兩個多月,她有一次又同著她的母親來訪問我們來了。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在一起談話,而芸姊一天都伴著我在一個小書房裡。在默默的對坐中,我們心裡所感到的那種蘊蓄的壓迫,激烈的悖動,仿佛還和她未嫁以前,我們初見的時候一樣。

  那種壓迫與心悖,仍然沒有一個機會輕釋或洩露,四圍的沉默空氣,使人窒息而可怕了!

  我呆呆地回想著我們的過往,而芸姊,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涰泣起來了……

  雖然我想立刻投在她的懷抱裡讓她撫愛我,讓我的體溫,溫暖了她那顆冷寂的心,但是我更局促了,局促得幾乎要使我從她面前逃脫出來才好。

  真的,一個滿懷都像燃燒起來了,一個是四肢仿佛都麻痹而痙攣了……

  我不知後來是神還是魔的力量,我們的臉會偎在一起了,覺得熱灼灼地,我們的眸子對著眸子,仿佛電般地交流著;還有,我的唇吞著她的唇,像一個嬰兒吮乳一般地……

  不要說蝸牛是怯懦無為的,他也會漸漸走到了水草的所在的……

  芸姊頭上的一根翡翠簪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折斷了。她悵然地持著碎屑,好像沒有著落了似的。

  ——啊,翡翠成了碎屑了!還能使它完整麼?我看:眼前的情景,我也恨不得把自己的身子研成粉末了!

  唉,這是運命的擺弄麼?這成了我們千古間的一個污點了!

  黃昏到了,室內的光線,完全是灰黯的,我們在這幽靈般的氛圍裡,又重複沉默而拘澀起來,並且我們再也沒有勇氣互相看一眼了——啊,那永遠不會磨滅的一個羞答答的模樣!

  也許,我們當時的眼睛都矇矓了;我們初次飲了一杯人間的醇酒,我們都在愛的海裡沉醉了。

  晚餐沒有吃,她們就走了,我把她們送出大門,聲音很低微地說:

  「再會了。」

  芸姊回過頭來,脈脈地望了我一眼。

  「你回去罷,等到中秋,我還來呢。」

  小巷是靜靜的,我恨它太短了!芸姊和她母親的背影,不久就在我的眼底消失了……

  那消失的不僅只是她們的背影,那半年來的夢般的陶醉的溫愛,就從此和我離別了。當著小巷裡已經空寂,而我還獨自佇立在門外的時候,我那裡會想到我青春的辰光,已從此便隨著暮色黯淡了下去呢?

  那年的中秋,我終於盼到了;但是,渾圓的明月,只讓他空空地懸在頭頂,我那顆缺陷的心,竟沒有鍾愛我的人來撫捫了。

  一年後一年的長逝了,我和芸姊不覺已經別了八度的中秋。年年的中秋,頭頂都是空空地懸著團圓的明月,然而我心的缺陷處沒有人來彌縫,所有的餘零的青地,也都先後地荒蕪了。疇昔,我還由缺陷的罅隙,流出待人不至的流水,讓它冰涼地掛在臉上;現在呢,我的一切都枯竭而衰老了!現在我已經走上這辛苦而荊棘的成年路上,我只有憑弔那悄悄地,漫漫地消失了的青春而已。有時,我強為歡笑地想:我怨恨麼?不,不,我永遠會記憶著,我愛過,我也被愛過;我曾有過青春的時候,我也曾有過一度青春燦爛的時候!

  過去的八年中,聽說芸姊已經做了幾個兒女的母親。她的家族,聽說已經淪散了,她的父母,都是可憐地死在客地……

  我的心,雖時刻地如焚地惦念著芸姊,但是沒有機會重逢了。我恨不能寄在那春天的飛絮,秋天的落葉上面,讓它把我帶到芸姊的階前窗下,讓我飛繞著她的身邊:即或道不出「平安」,也可以看一看她是否別來無恙。

  唉,這都是夢罷!我但願在芸姊不知道我的地方,我永永地為她祝福罷!

  一九三〇,八月改作(以上,隨筆四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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