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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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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三四個人簇擁著一位身材高大的漢子,嚷嚷笑笑進來,從吳蓀甫他們桌子邊跑過,一陣風似的往酒吧間的後面去了。吳蓀甫他們倆麻痹的神經上驟然受了一針似的!兩個人的眼光碰在一處了,嘴角上都露出苦笑來。吳蓀甫仍舊自言自語地說: 「那不是麼?好像是老趙!」 「老趙!」 王和甫回聲似的應了兩個字,本能地向酒吧間的後進望了一眼。同時他又本能地問道: 「那幾個又是誰呢?」 「沒有看清。總之是沒有尚仲禮這老頭子。」 「好像內中一個戴眼鏡的就是——哦,記起來了,是常到你公館裡的李玉亭!」 「是他麼?嘿,嘿!」 吳蓀甫輕聲笑了起來,又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可是一個戴眼鏡的人從裡邊跑出來了,直走到吳蓀甫他們桌子前,正是李玉亭。他是特地來招呼這兩位老闆。王和甫哈哈笑道: 「說起曹操,曹操就到,怎麼你們大學教授也逛夜總會來了?明天我登你的報!」 「哦,哦,秋律師拉我來的。你們見著他麼?」 「沒有。可是我們看見老趙,同你一塊兒進來。」 吳蓀甫這話也不過是順口扯扯,不料李玉亭的耳根上立刻紅起了一個圈。仿佛女人偷漢子被本夫撞見了那樣的忸怩不安也在他心頭浮了起來。他勉強笑了一笑,找出話來說道: 「聽說要遷都到杭州去呢!也許是謠言,然而外場盛傳,你們沒有聽到麼?」 吳蓀甫他們倆都搖頭,心裡卻是異樣的味兒,有點高興,又有點憂悶。李玉亭又接著說下去: 「北方要組織政府,這裡又有遷都杭州的風聲,這就是兩邊都不肯和,都要打到底,分個勝敗!蓀甫,戰事要延長呢!說不定是一年半載!民國以來,要算這一次的戰事最厲害了;動員的人數,遷延的時日,都是空前的!戰線也長,中部幾省都捲進了旋渦!並且共匪又到處擾亂。大局是真正可以悲觀!」 「過一天,算一天!」 王和甫歎一口氣說,他這樣頹喪是向來沒有的。李玉亭聽著很難受,轉眼去看吳蓀甫,那又是惶惑而且焦灼的一張臉。這也是李玉亭從來不曾見過的。李玉亭忍不住也歎一口氣,再找出話來消釋那難堪的陰霾: 「可是近來公債市場倒立穩了,沒有大跌風;可見社會上一般人對於時局前途還樂觀呀!」 「哈哈!不錯!」 吳蓀甫突然獰笑著說,對王和甫使了個眼色。王和甫還沒理會到,李玉亭卻先看明白了;他立刻悟到自己無意中又闖了禍,觸著了吳蓀甫他們的隱痛了。他趕快一陣乾笑混了過去,再拿秋律師做題目,轉換談話的方向: 「南市倒了一家錢莊,虧空四十多萬;存款占五分之四。現在存戶方面公請秋律師代表打官司。蓀甫,令親范博文也吃著了這筆倒賬!近來他不做詩,研究民訴法了。聽說那錢莊也是傷在做公債!」 吳蓀甫點著頭微笑,他是笑范博文吃著了倒賬這才去研究法律。王和甫淡淡地說: 「沒有人破產,哪裡會有人發財!頂倒黴的是那些零星存戶!」 「可不是!我就覺得近年來上海金融業的發達不是正氣的好現象。工業發達才是國民經濟活動的正軌!然而近來上海的工業真是江河日下。就拿奢侈品的捲煙工業來說,也不見得好;這兩三年內,上海新開的捲煙廠,實在不算少,可是營業上到底不及洋商。況且也受了戰事影響。牌子最老,資本最大的一家中國煙草公司也要把上海的製造廠暫時停工了。奢侈品工業尚且如此!」 李玉亭不勝感慨似的發了一篇議論,站起身來想走了,忽然又彎了腰,把嘴靠在吳蓀甫耳朵邊,輕聲說道: 「老趙有一個大計畫,想找你商量,就過去談談好麼?那邊比這裡清靜些。」 吳蓀甫怔住了,一時間竟沒有回答。李玉亭格格地笑著,似乎說「你斟酌罷」,就轉身走了。 望著李玉亭的背影,吳蓀甫怔怔地沉入了瞑想。他猜不透趙伯韜來打招呼是什麼意思,而且為什麼李玉亭又是那麼鬼鬼祟祟,好像要避過了王和甫?他轉臉看了王和甫一眼,就決定要去看看老趙有什麼把戲。 「和甫,剛才李玉亭說老趙有話找我們商量,我們去談談罷。」 「哦!——就是你去罷!我到那裡去看一路寶。老趙是想學拿破崙,打了一個勝仗,就提出外交公文來了!」 兩個人對看著哈哈笑起來,覺得心頭的沉悶暫時減輕了一些了。 於是吳蓀甫一個人去會老趙;在牆角的一張小圓桌旁邊和趙伯韜對面坐定了後,努力裝出鎮靜的微笑來。自從前次「合作」以後,一個多月來,這兩個人雖然在應酬場中見過好多趟,都不過隨便敷衍幾句,現在他們又要面對面開始密談了。趙伯韜依然是那種很爽快的興高采烈的態度,說話不兜圈子,劈頭就從已往的各種糾紛上表示了他自己的優越: 「蓀甫,我們現在應得說幾句開誠佈公的話。我們的舊賬可以一筆勾銷!可是,有幾件事,我不能不先對你聲明一下:第一,銀團托辣斯,我是有分的,我們有一個整計畫;可是我們一不拒絕人家來合作,二不肯見食就吞;我們並沒想過要用全力來對付你,我們並不注意繅絲工業;蓀甫,那是你自己太多心!——」 吳蓀甫笑了一笑,聳聳肩膀。趙伯韜卻不笑,眼睛炯炯放光。他把雪茄猛吸一口,再說道: 「你不相信麼?那麼由你。老實說,朱吟秋押款那回事,我不過同你開玩笑,並不是存心搗你的蛋。要是你吃定我有什麼了不起的計策,也不要緊,也許我做了你就也有那樣的看法,我們再談第二樁事情罷。你們疑心我到處用手段,破壞益中;哈哈;我用過一點手段,只不過一點,並未『到處』用手段。你們猜度是我在幕後指揮『經濟封鎖』,哎,蓀甫!我未嘗不能這麼幹,可是我不肯!自家人拚性命,何苦!」 「哈哈,伯韜!看來全是我們自己太多心了!我們誤會了你?是不是?」 吳蓀甫狂笑著說,挺一下眉毛。趙伯韜依舊很嚴肅,立即鄭重地回答道: 「不然!我這番話並非要聲明我們過去的一切都是誤會!我是要請你心裡明白:你我中間,並沒有什麼不可解的冤仇,也不是完全走的兩條路,也不是有了你就會沒有我,——益中即使發達起來,光景也不能容容易易就損害到我,所以我犯不著用出全副力量來對付你們!實在也沒有用過!」 這簡直是勝利者自負不凡的口吻了。吳蓀甫再也耐不住,就尖利地回問道: 「伯韜!你找我來,難道就為了這幾句話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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