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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


  韓孟翔說著,就打了一個呵欠。這是有傳染性的,徐曼麗是第一個被傳染;孫吉人嘴巴張大了,卻又臨時忍住,轉臉看著吳蓀甫說道:

  「日本人的話也未必全是謠言。當真那兩省的情形不好!南北大戰,相持不下,兩省的軍隊只有調到前線去的,沒有調回來;駐防軍隊單薄,顧此失彼,共匪就到處騷擾。將來會弄到怎樣,誰也不敢說!」

  「現在的事情真是說不定。當初大家預料至多兩個月戰事可以完結,哪裡知道兩個半月也過去了,還是不能解決。可是前方的死傷實在也了不起呀!雷參謀久經戰陣,他說起來也是搖頭。據他們軍界中人估量,這次兩方面動員的軍隊有三百萬人,到現在死傷不下三十萬!真是空前的大戰!」

  吳蓀甫說這話時,神氣非常頹唐,閉了眼睛,手摸著下巴。徐曼麗好久沒有作聲,忽然也驚喊了起來:

  「啊唷!那些傷兵,真可怕!哪裡還像個人麼!一輪船,一輪船,一火車,一火車,天天裝來!喏,滬寧鐵路跟滬杭鐵路一帶,大城小鎮,全有傷兵醫院;廟裡住滿了,就住會館,會館住滿了,就住學校;有時沒處住,就在火車站月臺上風裡雨裡過幾天!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現在蘇杭一帶,就變做了傷兵世界了!」

  「大概這個陽曆七月底,總可以解決了罷?死傷那麼重,不能拖延得很久的!」

  吳蓀甫又表示了樂觀的意思,勉強笑了一笑。可是王和甫搖著頭,拉長了聲音說:

  「未必,——未必!聽說徐州附近掘了新式的戰壕,外國顧問監工,保可以守一年!一年!單是這項戰壕,聽說花了三百萬,有人說是五百萬!看來今年一定要打過年的了,真是糟糕!」

  「況且死傷的儘管多,新兵也在招募呀!鎮江,蘇州,杭州,寧波,都有招兵委員;每天有新兵,少則三五百,多則一千,送到上海轉南京去訓練!上海北站也有招兵的大旗,天天招到兩三百!」

  韓孟翔有意無意地又准對著吳蓀甫的樂觀論調加上一個致命的打擊。

  大家都沒有話了。南北大戰將要延長到意料之外麼?——船面上這四男一女的交流的眼光中都有著這句話。小火輪引擎的聲音從軋軋軋而變成突突突了,一聲聲摏到這五個人的心裡,增加了他們心的沉重。但是這在徐曼麗和韓孟翔他倆,只不過暫時感到,立即便消散了;不肯消散,而且愈來愈沉重的,是吳蓀甫,孫吉人,王和甫他們三位老闆。

  戰爭將要無限期延長,他們的企業可要糟糕!

  這時水面上起了薄霧,遠遠地又有閃電,有雷聲發動。風也起了,正是東南風,撲面吹來,非常有勁。小火輪狂怒地沖風前進,水聲就同千軍萬馬的呼噪一般,漸引漸近的繁華上海的兩岸燈火在薄霧中閃爍。

  「悶死了喲!怎麼你們一下子都變做了啞巴?」

  徐曼麗俏媚的聲浪在沉悶的空氣中鼓動著。她很著急,覺得一個快樂的晚上硬生生地被什麼傷兵和戰壕點汙了。她想施展她特有的魔力挽回這僵局!韓孟翔是最會湊趣的,立刻就應道:

  「我們大家幹一杯,再各人奉敬壽母一杯,好麼?」

  沒有什麼人不贊成。雖則吳蓀甫他們心頭的沉悶和頹唐絕非幾杯酒的力量所能解決,但是酒能夠引他們的愁悶轉到另一方向,並且能夠把這愁悶改變為快樂。當下王和甫就說道:

  「酒都喝過了,我們來一點餘興。吉人,吩咐船老大開快車,開足了馬力!曼麗,你站在這桌子上,金雞獨立,那一條腿不許放下來。——怕跌倒麼?不怕!我們四個守住了四面,你跌在誰的一邊,就是誰的流年好,本月裡要發財!」

  「我不來!船行到熱鬧地方了,成什麼話!」

  徐曼麗故意不肯,扭著腰想走開。四個男人大笑,一齊用鼓掌回答她。吳蓀甫一邊笑,一邊就出其不意地攔腰抱住了徐曼麗,拍的一響,就把徐曼麗掇上了那桌子,又攔住了,不許她下來,叫道:

  「各人守好了本人的崗位!曼麗,不許作弊!快,快!」

  徐曼麗再不想逃走了,可是笑得軟了腿,站不起來。四個男人守住了四面,大笑著催她。船癲狂地前進,像是發了野性的馬。徐曼麗剛剛站直了,伸起一條腿,風就吹卷她的衣服,倒剝上去,直罩住了她的面孔,她的腰一閃,就向斜角裡跌下去。孫吉人和韓孟翔一齊搶過來接住了她。「頭彩開出了,開出了!得主兩位!快上去呀!再開二彩!」

  王和甫喊著,哈哈大笑,拍著掌,猛可地船上的汽笛一聲怪叫,把作樂的眾人都嚇了一跳,接著,船身猛烈地往後一挫,就像要平空跳起來似的,桌子上的杯盤都震落在甲板上。那五個人都晃了一晃。韓孟翔站得出些,幾乎掉在黃浦裡。五個人的臉色都青了。船也停住了,水手們在兩舷飛跑,拿著長竹篙。水面上隱約傳來了喊聲:

  「救命呀!救命呀!」

  是一條舢板撞翻了。於是徐曼麗的「二彩」只好不開。吳蓀甫皺了眉頭,自個兒冷笑。

  船上的水手先把那舢板帶住,一個人濕淋淋地也扳著舢板的後梢,透出水面來了。他就是搖這舢板的,只他一個人落水。十分鐘以後,孫吉人他們這小火輪又向前駛,直指銅人碼頭。船上那五個人依舊那麼嘩笑;他們不能靜,他們一靜下來就會感到難堪的悶鬱,那叫他們抖到骨髓裡的時局前途的暗淡和私人事業的危機,就會狠狠地在他們心上咬著。

  現在是午夜十二時了。工業的金融的上海人大部分在血肉相搏的噩夢中呻吟,夜總會的酒吧間裡卻響著叮叮噹噹的刀叉和嗤嗤的開酒瓶。吳蓀甫把右手罩在酒杯上,左手支著頭,無目的地看著那酒吧間裡進出的人。他和王和甫兩個雖然已經喝了半瓶黑葡萄酒,可是他們臉上一點也不紅;那酒就好像清水,鼓動不起他們的悶沉沉的心情。並且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悶沉沉。

  在銅人碼頭上了岸以後,他們到徐曼麗那裡胡鬧了半點鐘,又訪過著名的秘密豔窟九十四號,出一個難題給那邊的老闆娘;而現在,到這夜總會裡也有了半個鐘頭了,也推過牌九,打過寶。可是一切這些解悶的法兒都不中用!兩個人都覺得胸膛裡塞滿了橡皮膠似的,一顆心只是粘忒忒地擺佈不開;又覺得身邊全長滿了無形的刺棘似的,沒有他們的路。尤其使他們難受的,是他們那很會出計策的腦筋也像被什麼東西膠住了——簡直像是死了;只有強烈的刺激稍稍能夠撥動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唉!渾身沒有勁兒!」

  吳蓀甫自言自語地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眼睛仍舊迷惘地望著酒吧間裡憧憧往來的人影。

  「提不起勁兒,籲!總有五六天了,提不起勁兒!」

  王和甫打一個呵欠應著。他們兩個人的眼光接觸了一下,隨即又分開,各自繼續他們那無目標的瞭望。他們那兩句話在空間消失了。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好像不是自己在說,自己在聽;他們的意識界是絕對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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