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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5)


  「到底怎麼辦,快點對我說!我們廠的兩個同志被捕了,只剩我一個!小姊妹們,小姊妹們今天上工,是強迫去的!只要我們有好辦法,明天總還可以罷下來!到底怎麼辦呢,快點對我說!」

  陳月娥的神情很焦灼,又很興奮;顯然她對於克佐甫以及蘇倫他們那些「術語」很感困難,並且她有許多意見卻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表白。她覺得瑪金的話很對,——不是何秀妹,張阿新都被捕,只剩她一個,力量就薄弱了麼?然而她也不敢非議蔡真的話,因為她模糊地承認那些就是革命的經典。她很困難地說完了話,就把焦灼的盼望的眼光射住了克佐甫的臉。

  克佐甫那平淡無奇的瘦臉忽然嚴厲起來。他再看一次手裡的鐵殼表,就堅決地說道:

  「你們全體動員,加緊工作,提高群眾的鬥爭情緒,明天不上工!特別是裕華廠,明天一定要再罷下來!無論如何要克服一切困難,明天罷下來!你們對群眾提出口號:反對資本家雇用流氓!反對捉工人!」

  刹那間的靜默。衖堂裡餛飩擔的竹筒托托地響了幾下。鄰家小孩子的啼聲。十五支光電燈的黃光在他們頭上晃著。終於又起來了瑪金的鎮靜的聲浪:

  「裕華廠裡的基本隊伍差不多損失光了,群眾在嚴密的監視之下;還沒有經過整理,不能冒險!」

  「什麼!要整理麼?現在是總罷工的生死關頭,沒有時間讓你去從容整理!只今晚上便是整理,便是發動新的鬥爭分子,展開新的攻勢呀!」

  「一個晚上萬萬不夠!我們的組織完全破壞了,敵人的監視很嚴,——那是冒險!即使勉強幹了起來,立刻就要被壓迫,那就連我們現在剩下來這一點點基礎都要完全消滅!」

  瑪金很堅持,她的黑眼睛閃閃地朝大家看。克佐甫不作聲了,薄嘴唇閉得緊緊地,也是同樣的堅決。情形有點僵,那邊蔡真忽然喊了一聲,卻沒有話;在她心裡曾經退避了的「第二個主張」此時忽然又闖出來和她所選定的「第一個主張」鬥爭了,她咬著嘴唇苦笑。陳月娥焦灼地睜大了眼睛。蘇倫就出來作緩衝:

  「瑪金!你的主張怎樣?說出來!」

  「我主張總罷工的陣線不妨稍稍變換一下。能夠繼續罷下去的廠,自然努力鬥爭;已經受了嚴重損失的幾個廠,不能再冒險,卻要歇一口氣!我們趕快去整理,去發展組織;我們保存實力,到相當時機,我們再——」

  瑪金的話還沒完,克佐甫就嚴厲地指責她道:

  「你這主張就是取消了總罷工!在革命高潮的嚴重階段前卑怯地退縮!你這是右傾的觀點!」

  「對呀!一方面破裂了總罷工的陣線,一方面又希望別的廠能夠堅持,這是矛盾的!」

  蔡真趕快接口說,她心裡就又是「第一個主張」勝利了。

  瑪金的臉突然通紅了,她依然堅持:

  「怎麼是矛盾?事實上是可能的!冒險去幹,就是自殺!」

  「要是有好的辦法,我們廠明天可以罷下來。不過我們人已經少了,群眾很怕壓迫,倘使仍舊照前天的老法子來發動,就幹不起來!頂要緊是一個好的新辦法!」

  陳月娥眼看著瑪金,也插進來說;她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她的意思表現成這麼一個形式。可是克佐甫和蔡真都不去注意她的話。蘇倫是贊成瑪金的,也瞭解陳月娥的意思,他就再作一次緩衝:

  「月大姐這話是根據事實的!她要一個好的新辦法,就是指著策略的變換;月大姐,是麼?我提出一個主張:裕華里的組織受了破壞,事實上必須整理,一夜的時候不夠,再加一天,到後天再罷下來;那麼,總罷工的陣線依然能夠存在!」

  「不行!明天不把鬥爭擴大,總罷工就沒有了!明天裕華要是開工,工人群眾全體都要動搖了!」

  蔡真激烈反對。瑪金也再不能鎮靜了,立刻尖利地說:

  「照這樣說,可見這次總罷工的時機並沒成熟!是盲動!是冒險!」

  克佐甫的臉色立刻變了,兩手在桌子上拍一記,堅決地下命令道:

  「瑪金!你批評到總路線,你這右傾的錯誤是很嚴重的!黨要堅決地肅清這些右傾的觀點!裕華廠明天不罷下來,就是破壞了總罷工,就是不執行總路線!黨要嚴格地制裁!」

  「但是事實上不過把同志送到敵人手裡去,又怎麼說?」

  瑪金還是很堅持,臉是通紅,嘴唇卻變白了。克佐甫怒吼一聲,拍著桌子叫道:

  「我警告你,瑪金!黨有鐵的紀律!不許任何人不執行命令!馬上和月大姐回去發動明天的鬥爭!任何犧牲都得去幹!這是命令!」

  瑪金低了頭,不作聲了。克佐甫嚴厲地瞅了她一眼,轉臉就對蔡真和蘇倫說:

  「虹口方面要加緊工作,蔡真!堅決執行命令,肅清一切右傾的觀點!剛才『絲總』對這次鬥爭有幾條重要的決議,蘇倫,你告訴她們!」

  這麼說了,克佐甫又看看手裡的鐵殼表,站起來就先走了。

  留在前樓的幾位暫時都沒有話。蔡真伸一個懶腰,轉身就又倒在床上,那床架震得很響。蘇倫看著那十五支光電燈微笑。陳月娥焦灼地望著瑪金。外邊衖堂裡有兩個人吵架,野狗狺狺地吠著。

  瑪金抬起頭來,朝陳月娥笑了一笑,又看看床上的蔡真,就喚道:

  「蔡真!命令是有了——任何犧牲都得去幹!我們來分配工作罷!時間不早了,緊張起來!」

  「呀,呀!八點半我要到虹口去出席!不好了,已經快八點!」

  蔡真一面嚷著,一面就跳了起來,撲到瑪金身上,順手在那個像要瞌睡的蘇倫頭了打了一掌,卻在瑪金耳邊喊道:

  「瑪金!瑪金!有一團東西在我的心口像要爆裂喲!一團東西!爆裂出來要燒毀了一切敵人的東西!我要找到一個敵人,一槍把他打死!你摸摸我的臉,多麼熱!——可是,瑪金,我們分配工作!」

  瑪金不理蔡真,挺了挺胸脯,很嚴肅地對陳月娥說:

  「月大姐,你先回去;先找朱桂英,再找要好的小姊妹;你告訴她們,虹口,閘北,許多廠裡小姊妹決定不上工,明天裕華廠要是開工,她們要來沖廠的;大家總罷工援助你們,要是你們先就上工,太沒有義氣!再堅持一兩天,老闆們要讓步!——月大姐,努力去發動,不要存失敗的心理!再過半個鐘頭,我就來找你。哦——此刻是八點,極遲到八點半。你在家裡等我。可不要拆爛汙!我們碰了頭,就同到總罷委代表會去!」

  「對了!你們九點半鐘到那個小旅館,不要太早!我同虹口的代表也是九點半才能到呢!」

  蔡真慌忙接著說,又跳了開去,很高興地哼著什麼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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