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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6)


  「好了!都說定了!閘北還有幾個廠的代表,是阿英去接頭的,也許要早到幾分鐘,讓她們在那邊等罷!月大姐,你先走罷!蔡真,你也不能再延挨了!記好!九點半,總罷委代表會!我在這裡再等一下兒。要是再過一刻鐘,阿英還不來,那她一定不來了,我們在代表會上和她接洽就是!」

  「慢點兒走,蔡真!還有『絲總』的決議案要你們傳達到代表會!」

  蘇倫慌忙說,就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但是蔡真心急得很,劈手搶過那紙來望了一眼,就又擲還給蘇倫,一面拉住了陳月娥的手,一面說道:

  「雞爪一樣的字,看不清!你告訴瑪金就得了!——月大姐,走!噯,我真愛你!」

  房裡只剩下蘇倫和瑪金了。說明那「決議案」花去了五六分鐘,以後兩個人暫時沒有話。瑪金慢慢地在房裡踱著,臉上是苦思的緊張。忽然她自個兒點著頭,自言自語地輕聲說:

  「當然要進攻呀,可是也不能沒有後方;我總得想法子保全裕華里的一點基礎!」

  蘇倫轉眼看著瑪金那苦思的神氣,就笑了一笑,學著克佐甫的口吻低聲叫道:

  「我警告你,瑪金!——任何犧牲都得去幹!這是命令!」

  「噯,你這小花臉!扮什麼鬼!」

  瑪金站住了,帶笑輕聲罵他。可是蘇倫的態度突又轉為嚴肅,用力吐出一口氣,鄭重地說:

  「老實說,我也常常覺得那樣不顧前後冒險衝鋒,有點不對。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一開口提出了反對的意見,便罵你是右傾機會主義,取消主義;而且還有大帽子的命令壓住你!命令主義!」

  瑪金的機靈柔和的眼光落在蘇倫的臉上了,好像很同情于蘇倫的話。蘇倫也算是半個「理論家」,口才是一等,瑪金平時也相當的敬重他,現在不知道怎地忽然瑪金覺得蘇倫比平時更好,——頭腦清楚,說話不專用「公式」,時常很聰明地微笑,也從不胡鬧;於是瑪金在平日的敬重外,又添上了幾分親熱的感情了。

  「怎麼阿英還不來?光景是不來了罷!」

  瑪金轉換了話頭,就去躺在那靠窗的床上,臉卻朝著蘇倫這邊,仍舊深思地柔和地看著他。

  蘇倫跟到了瑪金床前,不轉睛地看著瑪金,忽然笑了一笑說:

  「阿英一定不來了!她近來忙著兩邊的工作!」

  「什麼兩邊的工作?」

  蘇倫在床沿坐下,只是嘻開著嘴笑。瑪金也笑了,又問:

  「笑什麼?」

  「笑你不懂兩邊工作。」

  瑪金的身體在床上動了一下,怪樣地看了蘇倫一眼,很隨便似的說:

  「你不要造謠!」

  「一點也不!不是她這幾天來人也瘦了些麼?你不見蔡真近來也瘦了些麼?一樣的原因。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時緊張!」

  瑪金笑了笑,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蘇倫往瑪金身邊挨近些,又說道:

  「黎八今天又在到處找你呀!」

  「這個人討厭!」

  「他說要調你到他那裡『住機關』呢!他在運動老克答應他!」

  「哼!這個人無聊極了!」

  「為什麼你不愛他?」

  瑪金又笑了笑,不回答。過了一會兒,蘇倫又輕輕地歎一口氣說:

  「小黃離開了上海就對我倒戈!」

  瑪金又笑了,身子在床上扭了一扭,看著蘇倫那微胖的臉兒,開玩笑似的問道:

  「因此你近來就有點頹唐?」

  「自然總不免有點難過——」

  瑪金更笑得厲害,咳起來了;她拉開了領口的鈕子,一邊笑,一邊咳。

  「總不免有點難過,瑪金,你說不是麼?雖然戀愛這件事,我們並不看成怎樣嚴重,可是總不免有點難過呀!便是近來許多同志的損失,雖然是為主義而犧牲,但是我想來總覺得很淒慘似的呀!」

  蘇倫說著就低了頭,瑪金仍舊笑。

  「哈,哈;蘇倫,你不是一個革命者,你變成了一個小姑娘了!」

  「哎!瑪金!有時我真變做了小姑娘,瑪金,瑪金!需要一個人安慰我,鼓勵我;瑪金,你肯麼?我需要——」

  蘇倫抬起頭來,一邊抓住了瑪金的手,一邊就把自己的臉貼到瑪金的臉上。瑪金不動,小聲兒笑著。

  「瑪金!你這,就像七生的炮彈頭!」

  瑪金忽然猛一翻身,推開了蘇倫,就跳了起來說道:

  「不早了!我得去找月大姐!——」

  說著,她又推開了詐上身來的蘇倫,就跑到那邊靠牆壁的一隻床前,揀起一件「工人衣」正待穿上;蘇倫突然搶前一步,撲到瑪金身上,他是那麼猛,兩個人都跌在床上了。瑪金笑了笑,連聲喝道:

  「你這野蠻東西!不行,我有工作!」

  「什麼工作!鬼工作!命令主義!盲動!我是看到底了!」

  「什麼看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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