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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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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蓀甫忍不住也笑出來了。可是他仍舊不說話。這班青年人喜歡發空議論,他是向來不以為然的。 雷參謀抽著香煙,架起了腿,也慢慢地搖頭。他來上海也已經有兩天了,然而在前線炮火中的驚心裂膽,以及誤陷入敵陣被俘那時候的憂疑委屈,還不曾完全從他腦膜上褪去;他對於戰局是悲觀的,對於自己前途也是悲觀的。所以他是想著自己的事情搖頭。 「可不是!新籜的主張簡直不行!還是我的!我反對辦廠的人受了一點挫折就想減少生產,甚至於關門。中國要發展工業,先要忍痛虧點兒本。大家要為國家爭氣,工人不許鬧罷工,廠家不許歇業停工!」 杜學詩覺得已經打敗了新籜,就又再提出他自己的主張,要求滿客廳的人傾聽。但是掃興得很,誰也不去聽他了。新籜和范博文他們搭上了,走到客廳廊前石階上談別的事。吳蓀甫,雷鳴和李玉亭,他們三個,雖然把「工人也進股」的話作為出發點又談了起來,卻是漸漸又折到戰局的一進一退。杜學詩虎起了他的貓臉兒,一賭氣,就又回到大餐間看她們打牌。 這裡三位談著時局。吳蓀甫的臉上便又閃著興奮的紅光。雖然是近來津浦線北段的軍事變化使得益中公司在公債上很受了點損失,但想到時局有展開的大希望,吳蓀甫還是能夠高興。他望著雷參謀說道: 「看來軍事不久就可以結束罷?退出濟南的消息,今天銀行界裡已經證實了。」 「哎!一時未必能夠結束。濟南下來,還有徐州呢!打仗的事,神妙不可測;有時候一道防線,一個孤城,能夠支持半年六個月。一時怎麼結束得了!」 雷參謀一開口卻又不能不是「樂觀派」。吳蓀甫卻微微笑了。他雖然並沒詳細知道雷參謀究竟為什麼從前線到了天津,又回了上海,可是他猜也猜個八九分了;而現在雷參謀又是那樣說,蓀甫怎麼能夠忍住了不笑。並且他也極不願意到了徐州左近,又是相持不下。那和他的事業關係不小!他轉過臉去看李玉亭,不料李玉亭忽然慌慌張張跳起來叫道: 「呵,呵!再打上六個月麼?那還了得!雷參謀,那就不了!你想想,這目前,賀龍在沙市,大冶進出,彭德懷在瀏陽,方志敏在景德鎮,朱毛窺攻吉安!再打上六個月,不知道這些共匪要猖獗到怎樣呢!那不是我們都完了!」 「那些流寇,怕什麼!大軍一到,馬上消滅。我們是不把他們當一回事的!只有那些日文報紙鋪張得厲害,那是有作用的。日本人到處造謠,破壞中央的威信。」 雷鳴的「樂觀」調子更加濃厚了,臉上也透露出勇氣百倍的風采來。 李玉亭不能相信似的搖了搖頭,轉臉又對吳蓀甫嚴重地警告道: 「蓀甫!你廠裡的工潮不遲不早在此刻發生,總得趕快解決才好!用武力解決!絲廠總同盟罷工是共產黨七月全國總暴動計畫裡的一項,是一個號炮呀!況且工人們聚眾打你的汽車,就是暴動了!你不先下手鎮壓,說不定會弄出放火燒廠那樣的事來!那時候,你就殺盡了她們,也是得不償失!」 吳蓀甫聽著,也變了臉色。被圍困在廠門口那時的恐怖景象立即又在他眼前出現。電風扇的聲音他聽去就宛然是女工們的怒吼。而在這些回憶的恐怖上又加了一個尖兒:當差高升忽然引了兩個人進來,那正是從廠裡來的,正是吳為成和馬景山,而且是一對慌張的臉! 陡的跳了起來,吳蓀甫在嚴肅中帶幾分驚惶的味兒問道: 「你們從廠裡來麼?廠裡怎樣了?沒有鬧亂子罷?」 「我們來的時候沒有。可是我們來報告一些要緊消息。」 吳為成他們兩個同聲回答,怪樣地注視著吳蓀甫的臉。 於是吳蓀甫心頭松了一下,也不去追問到底是什麼緊要消息值得連夜趕來報告,他慢慢地踱了兩步,勉強微笑著,尖利地對吳為成他們睃了一眼,似乎說:「又是來攻訐屠維嶽罷,噯!」吳為成他們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不作聲。 雷參謀看見吳蓀甫有事,就先告辭走了。李玉亭也跑到園子裡找杜新籜他們那一夥去閒談。大客廳裡只剩下吳為成和馬景山面面相覷,看不准他們此來的任務是成功或失敗。牌聲從隔壁大餐間傳來。 「有什麼要緊事呢?又是屠維嶽什麼不對罷?」 吳蓀甫送客回來,就沉著臉說;做一個手勢,叫那兩個坐下。 然而此番吳為成他們並沒多說屠維嶽的壞話。他們來貢獻一個解決工潮的方法;實在就是錢葆生的幕後策動,叫他們兩個出面來接洽。 「三叔!錢葆生在工會裡很有力量。工人的情形他非常熟;屠維嶽找了兩天,還沒知道工人中間哪幾個是共產黨,錢葆生卻早已弄得明明白白。他的辦法是一面捉了那些共產黨,一面開除大批專會吵鬧的工人;以後廠方用人,都由工會介紹,工會擔保;廠方有什麼減工錢,扣禮拜天升工那些事,也先同工會說好了,讓工會和工人接洽;錢葆生說,就是工錢打一個五折六折,他也可以擔保沒有風潮,——三叔,要是那麼辦,三叔平時也省些心事,而且不會歷歷落落只管鬧工潮。那不是強得多麼?他這些辦法,早就想對三叔說了,不過三叔好像不很相信他,這才擱到今天告訴了我和景山。他這人,說得出就做得到!」 「明天開工這句話,恐怕屠維嶽就辦不到呢!工人們恨死了他!今天下午他到草棚裡捉人,就把事情愈弄愈僵!那簡直是打草驚蛇!現在工人們都說,老闆虧本,工錢要打八折,可以商量;姓屠的不走,她們死不上工!現在全廠的工人就只反對他一個人,恨死了他!全班管車稽查也恨死了他!」 馬景山又補充了吳為成的那番話,兩道賊忒忒的眼光忙亂地從吳蓀甫臉上瞥到吳為成臉上,又從吳為成臉上瞥到吳蓀甫臉上。吳為成滿臉憂慮似的恭恭敬敬坐在那裡點著頭,卻用半隻耳朵聽隔壁的牌響和林佩珊的晶琅琅的豔笑。 吳蓀甫淡淡地笑了一笑,做出「姑妄聽之」的神氣來,可是一種猶豫不決的色調卻分明在他眼睛中愈來愈濃了。俄而他伸起手來摸著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開口了,但那摸著下巴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臉兒抹了一把,就落下來放在椅子臂上,還是沒有話。早就在他心頭牽著的五六條線之外,現在又新添了一條,他覺得再沒有精力去保持整個心的均勢了。暴躁的火就從心頭炎炎地向上冒。而在這時候,吳為成又說了幾句火上添油的話: 「三叔!不是我喜歡說別人的壞話,實在是耐不住,不能不告訴三叔知道。屠維嶽的法寶就是說大話,像煞有介事,滿嘴的有辦法,有把握!他的本領就是花錢去收買!他把三叔的錢不心疼的亂花!他對管車稽查們說:到草棚裡去拉人!拉了一個來就賞一塊錢——這樣的辦法成話麼?」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對於屠維岳的信任心整個兒動搖了,他捶著椅臂大聲叫道: 「有那樣的事麼?你這話不撒謊?」 「不敢撒謊!景山也知道。」 「呀!怎麼莫幹丞不來報告我?這老狗頭半個字也沒提過呀!」 「光景莫先生也不知道。屠維嶽很專制,許多事情都瞞過了人家。」 馬景山慌忙接口說,偷偷地向吳為成擠了一個眼風。可是盛怒中的吳蓀甫卻完全沒有覺到。他霍地站了起來,就對客廳外邊厲聲喊道: 「高升!你去打電話請莫先生來——哎,不!你打到廠裡,請屠先生聽電話!」 「可是三叔且慢點兒發作!現在不過有那麼一句話,沒有真憑實據,屠維岳會賴!」 吳為成趕快攔阻,也對馬景山使了個眼色。馬景山卻慌了,睜大著眼睛,急切間說不出話。 吳蓀甫側著頭想了一想,鼻子裡一聲哼,就回到座位裡;然後又對那站在客廳門外候命令的高升揮手,暴躁地說道: 「去罷!不用打了!」 「最好三叔明天叫錢葆生來問問他。要是明天屠維嶽開不了工,姑且試試錢葆生的手段也好。」 吳為成恐怕事情弄穿,就趕快設法下臺,一面又對馬景山遞一個暗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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