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子夜 | 上頁 下頁
第十四章(9)


  大客廳裡暫時沉默。外邊園子裡是風吹樹葉蘇蘇作響,夾著李玉亭他們的哄笑。隔壁大餐間內是一陣洗牌的聲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雜亂地談論著剛過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莊家。

  吳蓀甫聽著這一切的聲響,都覺得討厭;可是這一切的聲響卻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他心裡亂紮紮地作不起主意來。一會兒,他覺得屠維嶽這人本來就不容易駕馭:倔強,陰沉,膽子忒大;一會兒卻又覺得吳為成他們的話也不能完全相信,他總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最後他十分苦悶地搖著頭,轉眼看著吳為成他們兩個。這兩位的臉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樣子。

  「我知道了!你們去罷,不許在外邊亂說!」

  仍是這麼含糊地應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吳蓀甫就站起來走了,滿心的暴躁中還夾帶了一種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異樣的頹喪。

  他自己關在書房裡了,把這兩天來屠維嶽的態度,說話,以及吳為成他們的批評,都細細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著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頹喪卻在他心頭愈加強烈了。平日的剛毅決斷,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並且他那永不會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他昏沉沉地亂想著,聽得了窗外風動樹葉的聲音,他就喚回了在廠門前被圍困時的恐怖;看見了寫字桌上那黃綢罩檯燈的一片黃光,他又無端的會想像到女工們放火燒了他的廠!他簡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頑皮的幻象還是繼續進攻著。從廠方而轉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債上損失了七八萬,趙伯韜的經濟封鎖,那渴待鉅款的八個廠,變成「濕布衫」的朱吟秋的乾和絲廠……一切都來了!車輪似的在他腦子裡旋轉。直到他完全沒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只呻吟在這些無情的幻象下。

  忽然書房門上的鎖柄一響。吳蓀甫像從噩夢中驚醒,直跳了起來。在他眼睛前是王和甫胖臉兒微皺著眉頭苦笑。吳蓀甫揉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實實的王和甫已經坐下了。吳蓀甫忘其所以地突然問道:

  「呀,呀,和甫!我們那八個廠沒有事罷?」

  「一點事情,小事情——怎麼,蓀甫,你已經曉得了麼?」

  吳蓀甫搖搖頭,心裡還以為是做夢。他直瞪著眼睛,看定了王和甫嘴唇上的兩撇鬍子。

  「眼前只是一點小事。無非是各處都受了戰事的影響,商業蕭條,我們上星期裝出去的貨都如數退了回來了。可是以後怎樣辦呢?出一身大汗拉來了款子,放到那八個廠裡,貨出來了,卻不能銷,還得上堆棧花棧租,那總不是永久的辦法。」

  王和甫說完,就歎一口氣,也瞪直了眼睛對吳蓀甫瞧。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不是八個廠也鬧罷工,吳蓀甫心裡倒寬了一半。但是這一反常的心寬的刹那過了後,就是更猛烈的暴躁和頹喪。現在是牽在他心上向外拉的五六條線一齊用力,他的精神萬萬支持不下,他好像感到心已片片碎了;他沒有了主意,只有暴躁,只有頹喪。

  王和甫得不到回答,皺一下眉頭,就又慢慢地說:「還有呢!聽說這次中央軍雖然放棄濟南,實力並沒損傷。眼前還扼住了膠濟路沿線。而且濟南以下,節節軍事重要地點都建築了很堅固的防禦工程。這仗,望過去還有幾個月要打!有人估量來要打過大年夜。真是糟糕!所以我們八個廠就得趕快切實想法。不然,前頭人跌下去的坑,還得要我們也跌下去湊一個成雙!」

  「要打過大年夜麼?不會的!——噯,然而也正難說!」

  吳蓀甫終於開口了,卻是就等於沒說,一句話裡就自相矛盾。這不是他向來的樣子,王和甫也覺得詫異了。他猜想來吳蓀甫這幾天來太累了,有點精神恍惚。他看著吳蓀甫的臉,也覺得氣色不正;他失望似的籲一口氣,就說道:

  「蓀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明天我們再談罷。」

  「不,不!一點也不!我們談下去!」

  「那麼,——吉人和我商量過,打算從下月起,八個廠除原定的裁人減薪那些辦法之外,老老實實就開『半工』,混過了一個月,再看光景。——」

  「哦,哦,開半日工麼?不會鬧亂子麼?這忽兒的工人動不動就要打廠,放火!」

  吳蓀甫陡的跳起來說,臉上青中泛紅,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王和甫怔了一怔,但隨即微笑著回答:

  「那不會,你忘記了麼?我們那八個廠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只有一百光景,他們鬧不起來的!蓀甫,你當真是累壞了,過勞傷神,我勸你歇幾天罷!」

  「不要緊!沒有什麼!——那你們就開半日工!」

  「綢廠要趕秋銷的新貨,仍舊是全天工。」

  王和甫又補足一句,看看蓀甫委實有點精神反常,隨便又談了幾句,就走了。

  現在滿天都是烏雲了。李玉亭他們也已經回去,園子裡沒有人,密樹葉中間的電燈也就閉熄,滿園子陰沉沉。只那大餐間裡還射出耀眼的燈光和精神百倍的牌聲。大客廳裡的無線電收音機嗚嗚地響著最後一次的放送節目,是什麼彈詞。吳蓀甫懶懶地回到書房裡,這才像清醒了似的一點一點記起了剛才王和甫的那些話,以及自己的慌張,自己的弱點的暴露。

  這一下裡,暴躁重複佔領了吳蓀甫的全心靈!不但是單純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遷怒著一切眼所見耳所聞的!他瘋狂地在書房裡繞著圈子,眼睛全紅了,咬著牙齒;他只想找什麼人來泄一下氣!他想破壞什麼東西!他在工廠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這時候全化為一個單純的野蠻的衝動,想破壞什麼東西!

  他像一隻正待攫噬的猛獸似的坐在寫字桌前的輪轉椅裡,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在那裡找尋一個最快意的破壞對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惡意得到滿足發洩的對象!

  王媽捧著燕窩粥進來,吳蓀甫也沒覺得。但當王媽把那一碗燕窩粥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赤熱的眼光突然落在王媽的手上了。這是一隻又白又肥的手,指節上有小小的渦兒。包圍著吳蓀甫全身的那股狂暴的破壞的火焰突然升到了白熱化。他那一對像要滴出血來的眼睛霍地抬起來,釘住了王媽的臉。眼前這王媽已經不復是王媽,而是一件東西!可以破壞的東西!可以最快意地破壞一下的東西!

  他陡的站起來了,直向他的破壞對象撲去。王媽似乎一怔,但立即瞭解似的媚笑著,輕盈地往後退走;同時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幾分疑懼和忸怩,可是轉瞬間,她已經退到牆角,背靠著牆了;接著是那指節上起渦兒的肥白的手掌按著了牆上的電燈開關,房裡那盞大電燈就滅了,只剩書桌上那檯燈映出一圈黃色的光暈,接著連這檯燈也滅了,書房裡一片烏黑,只有遠處的燈光把樹影投射在窗紗上。

  到那電燈再亮的時候,吳蓀甫獨自躺在沙發上,皺著眉頭發楞。不可名狀的狂躁是沒有了,然而不知道幹了些什麼的自疑自問又佔據在他心頭。他覺得是做了一些奇怪的夢。漸漸地那轉輪的戲法——明天開工怎樣?八個廠的貨銷不去又怎樣?屠維岳,錢葆生怎樣?這一切,又兜回到他意識裡。

  他獰笑一聲,就閉了眼睛,咬著嘴唇。

  這時候,書房裡的鐘指著明天的第一個時辰。前邊大餐間裡還是熱鬧著談笑和牌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