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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7)


  「姑且這麼辦了去再看光景。可是——維嶽,你再發一道佈告,限她們明天上工!明天不上工的,一律開除!」

  吳蓀甫忽又暴躁起來,不等屠維嶽的回話,就鑽進了汽車。保鏢的老關在司機旁邊坐定,那汽車就慢慢地開出廠去。兩扇方鐵梗的廠門一齊開直了,李麻子在旁邊照料,吆喝他的手下人。但是那汽車剛到了廠門中間,突然廠外發一聲喊,無數女工擁上前來,擋住了去路。立刻沿這廠門四周一帶,新的混亂又開始。警察,李麻子和他的手下人,都飛跑著來了;可是女工們也立刻增加了兩倍,三倍,四倍,五倍,——把廠門前的馬路擠斷了交通,把吳蓀甫連那汽車包圍得一動也不能動。車裡的吳蓀甫卜蔔地心跳。

  「你放了何秀妹,我們就放你!」

  女工們一邊嚷,一邊衝破了警察和李麻子他們的防線,直逼近那汽車。她們並沒有武器,可是她們那來勢就比全副武裝的人狠得多又多!

  老關跳在車沿踏板上,滿臉殺氣,拔出手槍來了。女工們不退。同時有些碎石子和泥塊從女工隊伍的後方射出來。目標卻不準確。女工們也有武器了,但顯然還沒有正式作戰的意思。吳蓀甫坐在車裡,鐵青著臉,一疊聲喝道:

  「開車!開足了馬力沖!」

  汽車夫沒有法子,就先捏喇叭。那喇叭的聲音似乎有些效力。最近車前的女工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車子動了,然而女工們不再退卻。一片聲呐喊,又是陣頭雨似的碎石子和泥塊從她們背後飛出來,落在車上。老關發瘋似的吼一聲,就舉起手槍,對準了密集的女工。突然人堆裡沖出一個人來,像閃電一般快,將老關的手膀子往上一托。砰!——這一槍就成為朝天槍。

  這人就是屠維嶽。他撇下老關,立即轉身對那汽車夫大聲叫道:

  「蠢東西!還不打倒車麼?打倒車!」

  汽車退進了廠門。這一次沒有先捏喇叭。車裡的吳蓀甫往後靠在車墊上,露出了牙齒獰笑。汽車夫趕快把車子調頭,穿過了廠裡的煤屑路,就從後門走了。這時候,一部分女工也沖進了前門,大部分卻被攔住在鐵門外。門裡門外是旋風似的混亂。但是她們已經沒有目標。門外那大隊先被警察趕散,門裡的二三十個,也被李麻子他們用武力驅逐出廠。

  天漸漸黑下來,又起了風。廠裡廠外現在又平靜了,但是空氣依舊緊張,人們的心也緊張。廠門前加添了守衛。廠裡賬房間內擠滿了人,王金貞和阿珍她們全班管車,亂烘烘地談論剛才的事變。李麻子叫來的五十多人也排齊在遊廊一帶。白天過去了,只剩得一夜,大家都覺得明天開工沒有把握。可是屠維岳那永遠自信的態度以及堅定的冷冷的聲音立刻掃除了那些動搖。他對全班管車說:

  「不准躲懶!今晚上你們是半夜工!你們到草棚里拉人!告訴她們:明天不上工的就開除;沒有人上工,吳老闆就關廠!再到廠門前來鬧,統統抓去坐牢!好好兒的明天上工,有話還可以再商量!去罷!不准躲懶!我要派人調查!」

  管車班裡誰也不敢開口,只是偷偷地互相做眼色,伸舌頭。

  屠維嶽又叫了李麻子來吩咐:

  「老李,你的人都齊了麼?他們要辛苦一夜!不過只有一夜!你叫他們三個兩個一隊,分開了,在草棚前前後後巡查。你吩咐他們:看見有兩三個女工攢在一堆,就撞上去胡調!用得到那拳頭的時候用拳頭,不要客氣!要是女工們在家裡開會,那就打進去,見一個,捉一個!女工們有跑來跑去的,都得釘梢!——你都聽明白了麼?這裡是兩百塊錢,你拿去照人頭分派!」

  屠維嶽拿一卷鈔票丟在李麻子面前,就轉臉厲聲喊道:

  「阿祥呢?你把張阿新弄來了罷?」

  管車班的後面擠上了阿祥來,神氣非常頹喪。屠維嶽的臉色立刻放沉了。

  「找來找去都沒有。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這爛汙貨!回頭我再去找。」

  阿祥漲紅了臉說,偷眼看一下李麻子,似乎央求他在旁邊說幾句好話。屠維嶽嘴裡哼了一聲,不理阿祥,回頭就對大家說道:

  「各位聽明白了麼?壞東西已經躲過了一個!——可是,阿祥!你辦事太馬虎,放掉了一個要緊人!不用你再去找了!等一下,另外有事情派你!」

  說著,屠維嶽就站了起來,擺一擺手。管車們和李麻子都出去了,只留下阿祥,不定心地等待後命。

  那時窗外已經一片暝色。烏鴉在對面車間屋頂上叫。屠維岳對阿祥看了一會兒,好像要看准這個人能否擔當重大的責任。後來他到底決定了,眼光尖利地射在阿祥臉上說:

  「我們放了何秀妹,你去釘她的梢!這一回,你得格外小心!」

  於是什麼都分派定了,屠維嶽親自打電話給就近的警察署,請他們加派一班警察來保護工廠。

  晚上九點鐘光景,吳公館裡不期而會的來了些至親好友,慰問吳蓀甫在廠裡所受的驚嚇。滿屋子和滿園子的電燈都開亮了,電風扇荷荷地到處在響。這裡依舊是一個「光明快樂」的世界。

  吳少奶奶姊妹和杜姑奶奶姊妹在大餐間裡拉開了牌桌。大客廳裡吳蓀甫應酬客人(內中有一位是剛回上海來的雷參謀),談著兩個月來上海的工潮。那是隨便的閒談,帶幾分勉強的笑。吳蓀甫覺得自己一顆心上牽著五六條線,都是在那裡朝外拉;儘管他用盡精力往裡收,可是他那顆心兀自搖晃不定,他的臉色也就有時鐵青,有時紅,有時白。

  忽然大家同時不作聲了,客廳裡只有電風扇的單調的荷荷聲,催眠歌似的唱著。牌聲從大餐間傳來,夾著阿萱的笑。接著,出來了兩個人,一邊走,一邊爭論著什麼,那是杜家叔侄,學詩和新籜。

  「你說我那些話是經不起實驗的空想麼?你的呢?你幾時辦過廠?你只會躺在床上想!」

  杜學詩盛氣說,他那貓臉變成了兔子臉。雖然他比他侄兒反小了三四歲,並且也不是法國回來的什麼「萬能」博士,可是他在侄兒面前常常要使出老叔的架子來,他喜歡教訓人家。杜新籜依然是什麼也不介意,什麼也看不慣的神氣,很瀟灑地把背脊靠在那大餐間通到客廳的那道門框上,微笑著回答道:

  「那又是你的見聞欠廣了。那不是我躺在床裡想出來的。那是英國,也許美國,——我記不清了,總之是這兩國中間的一國,有人試驗而得了成效的。一本初步的經濟學上也講到這件事,說那個合資鞋廠很發達,從來沒有工潮。——這不是經過實驗了的麼?」

  「那麼,我的主張也是正在實驗而且有很大的成績。你看看意大利罷!」

  杜學詩立即反唇回駁,很得意地笑了一笑。

  「但是中國行不通。你去問問辦廠的人就明白。」

  「那麼,你說的辦法在中國行得通麼?你也去問問辦廠的人!蓀甫是辦廠的!」

  杜學詩的臉又拉長了;但生氣之中仍然有些得意。他找到一個有資格的評判人了。於是他不再等新籜說話,也沒徵求新籜的意思是否承認那評判人,就跑前一步,大聲喊道:

  「蓀哥!你叫你廠裡的女工都進了股,同你一樣做裕華的股東,辦得到麼?」

  這一問太突然了,半沉思中的吳蓀甫轉過臉來皺了一下眉頭。坐在蓀甫對面的李玉亭也愕然看著那滿臉嚴重的杜學詩。然而李玉亭到底是經濟學教授,並且他也聽到了一兩句杜家叔侄在大餐間門邊的對話,他料著幾分了。他本能地伸手摸一下頭皮。這是他每逢要發表意見時必不可少的準備工作。但是杜學詩已經搶在先頭說了。他的聲調很急促,很重濁,顯然他把眼前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我們是討論怎樣消弭工潮。新籜說,只要廠裡的工人都是股東,就不會鬧工潮。他舉了英國一個鞋廠為例。我呢,說他這主張辦不到!有錢做股東,就不是工人了!光有股東,沒有工人,還成個什麼廠!——」

  杜學詩一口氣轉不過來,驀地就停止了。一片聲的哄笑。連那邊的杜新籜也在內。只有吳蓀甫僅僅微露了一下牙齒,並沒出聲笑。

  這笑聲又把大餐間裡看打牌的人引出了兩個來,那是吳芝生和范博文。似乎很知道大家為什麼笑,這兩位也湊在數內微笑。

  「六叔弄錯了!我的話不是這麼簡單的。」

  在笑聲中,杜新籜輕輕地聲明著。杜學詩的臉色立刻變得非常難看了。他轉臉對新籜盛氣說:

  「那麼請你自己來說罷!」

  杜新籜微笑著搖頭,撮尖了嘴唇,就吹起一支法國小調來了。這在杜學詩看來,簡直是對於他老叔的侮辱。他滿臉通紅了!幸而范博文出來給他們解圍:

  「我明白老籜的意思。他要一個廠裡,股東就是工人,工人就是股東。股本分散了捏在工人手裡,不在幾個大股東手裡。這也許是一個好法子。就可惜蓀甫廠裡的女工已經窮到只剩一張要飯吃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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