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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6)


  屠維岳冷冷地皺著眉頭,不作聲。他在工人中間辛辛苦苦種的「根」,現在已經完全失掉了作用,這是他料不到的。他本來以為只要三分力量對付工人,現在才知道須得十分!

  「不識起倒的一批賤貨,光景只有用拳頭!叫你們認得屠夜壺!」

  屠維嶽咬著牙齒冷冷地自言自語著,就撇下了阿珍她們兩個,到前邊管理部去。迎面來了慌慌張張的莫幹丞,一把拉住了屠維嶽,口吃地說道:

  「世兄,世兄;正找,找你呢!三先生在電話裡動火,動火!到底明天,明天開工,有沒有把握?」

  「有把握!」

  屠維岳依然很堅決,很自信,冷冷的微笑又兜上了他的嘴唇。莫幹丞怪樣地睒著半隻眼睛。

  「三先生馬上就要來。」

  「來幹麼!——」

  屠維嶽聳聳肩膀輕聲說;但立即又放下了臉色,恨恨地喊道:

  「王金貞這班狗頭真可惡!躲得人影子都不見了!莫先生,請你派人去找她們來,就在賬房間裡等我!莫先生,愈快愈好!」

  這麼說著,屠維岳再不讓莫幹丞多嚕嗦,快步走了。他先到工廠大門一帶視察。鐵門是關得緊緊的了,兩對警察是門崗。李麻子帶著他的手下人在這裡一帶梭巡。那些人中間有幾個像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坐在繭子間的石階上。李麻子跑到屠維嶽跟前,就輕聲說道:

  「剛才一陣亂打,中間也有錢葆生那一夥人,你知道麼?」

  「你怎麼知道?」

  「阿祥告訴我。」

  屠維嶽冷笑了一聲,獰著眼睛望望天空,就對李麻子說:「現在用得到五十個人了!老李,你趕快去叫齊五十個人,都帶到廠裡來等我派用場。」

  屠維嶽離開了那大門,又去巡視了後門邊門,心裡的主意也決定了,最後就又回到管理部。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頭碰頭地在管理部前的遊廊上密談。屠維嶽不介意似的瞥了他們一眼,忽然轉了方向,抄過那管理部的房子,到了鍋爐房旁邊堆廢料的一間空房前,就推門進去。

  反剪著兩手的何秀妹蹲在那裡,見是屠維嶽進來,立刻背過臉去,恨恨地把身體一扭。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仔細打量那何秀妹,靜悄悄地不作聲。忽然何秀妹偷偷地回過臉來,似乎想看一看屠維嶽還在這裡沒有。恰好她的眼光正接觸了屠維嶽那冷冷的眼光。屠維嶽忍不住哈哈笑了,就說道:

  「何秀妹!再耐心等一會兒。過了六點鐘,你們的代表和我們條件講妥,就放你出去!」

  睜大了眼睛發怔,何秀妹不回答,可是也不再背過臉去了。

  「代表是陸小寶,姚金鳳;還有——你的好朋友:張阿新!」

  何秀妹全身一跳,臉色都變了,望著屠維嶽,似乎等待他再說一點兒。

  「張阿新是明白人。我同她真心真意講了一番話,她就明白過來了。她是直爽的!她什麼都告訴我了。她同你的交情實在不錯。她拍胸脯做保人,說你是個好人,你也不過一時糊塗,上了共產黨的當!可不是?」

  突然何秀妹叫了一聲,臉色就同死人一樣白,驚怖地看著屠維嶽的面孔。

  「你們一夥裡還有幾個人,都是好朋友,都是『同志』,是不是?張阿新都告訴我了!你放心,我不去捉她們!我和你們小姊妹向來和氣!不過,同共產黨來往,警察曉得了要捉去槍斃的。何秀妹,你想想,那裡頭誰是明白人,勸得轉來,我就幫她的忙!」

  「哼!阿新!阿新!」

  何秀妹身體一抖,叫了起來,接著就像很傷心似的垂下了頭。屠維嶽咬著嘴唇微笑,他走前一步,傴著腰,用了聽去是非常誠懇的聲音說道:

  「你不要錯怪了阿新!不要怪她!你要是回心轉來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上海許多趟的罷工風潮都和共產黨有關係,可是末了捉去坐牢的,還是你們工人。共產黨住在洋房裡蠻寫意。你們罷一次工,他們就去報銷一次,領了幾萬銀子,花一個暢心暢意。譬如那勾引你和阿新的女學生,你們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裡,是不是?她住在大洋房裡!她換了破衣裳跑來和你們開會。她出來開一次會,就可以領到十塊二十塊的車費。你們呢,你們白跑兩條腿!她住在大洋房裡。她家裡的老媽子比你們闊氣得多!有一回阿新碰見了她了。她就送阿新五塊錢,叫她不要說出去。阿新沒有對你說過罷?她還有點不老實。可是她和你的交情總算不錯。她現在拍胸脯保你!」

  何秀妹低了頭不作聲。忽然她哭起來了。那哭的神氣就像一個小孩子。驀地她又抑住了哭聲,仰起那淚臉來看著屠維嶽,看著,看著,她的嘴角不住地扭動,似乎有兩個東西在她心頭打架,還沒分輸贏。屠維岳看准了何秀妹這嘴角的牽動是什麼道理,他立刻滿臉慈悲似的再逼進一步:

  「秀妹!你不要怕!我們馬上就放你出去。我們已經開除了薛寶珠,缺一個管車了,回頭我去對三先生說,升你做管車。大家和氣過日子,夠多麼好呢!」

  何秀妹臉紅了,忽然又淌下兩行眼淚,卻沒有哭聲。「可是,秀妹,你再想想,你們那一夥裡誰是勸得轉來的,我們去勸勸她去!」

  何秀妹的眼光忽然呆定了。她低了頭,手指頭機械地卷弄她的衣角。俄而她歎一口氣,輕聲說:

  「你還是再去問阿新。她比我多曉得些。」

  再沒有話了。何秀妹低著頭,身體有點抖。屠維嶽也看到話是說完了,聳聳肩膀,心裡看不起這沒用的共產黨;他很驕傲地射了那何秀妹一眼,就轉身跑了出去。他滿心快活跑到了管理部那邊,看見阿祥閑站在遊廊前,就發命令道:

  「阿祥!你到草棚裡把張阿新騙來!騙不動,就用蠻功!快去,快回!」

  這時候,一輛汽車開進廠來了,保鏢的老關跳下來開了車門。吳蓀甫蹣跚地鑽了出來,看著迎上前來的屠維嶽就問道:

  「那不是愈弄愈糟,怎麼明天還能開車?」

  「三先生,天亮之前有一個時候是非常暗的,星也沒有,月亮也沒有。」

  屠維嶽鞠躬,非常鎮定非常自信地回答。吳蓀甫勉強笑了一笑,就在那停汽車的煤屑路上踱了幾步,然後轉身對跟在背後的屠維嶽說道:

  「你有把握?好!說出來給我聽聽。」

  這語氣太溫和了,屠維嶽聽了倒反不安起來,恐怕吳蓀甫突然又變了態度。他想了一想,就把經過的事情揀重要的說了幾句;他一邊說,一邊用心察看吳蓀甫的臉色。西斜的太陽光照在吳蓀甫的半個臉上,亮晶晶地發著油光,對照著他那沒有太陽光的半個臉,一明一暗,好像是兩個人。屠維嶽松一口氣,望望天空。東方天角有幾塊很大的火燒雲。

  「那麼,捉來的那一個,何——何秀妹,你打算放了她,是不是?」

  「我打算等到天黑,就放她出去。我派了人釘她的梢,那就可以一網打盡。」

  屠維嶽回答,嘴唇邊浮過一絲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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