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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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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趙伯韜這回答,李玉亭心裡就一跳;他現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趙伯韜與吳蓀甫中間的糾紛不是單純的商業性質;他更加感得兩方面的妥協已經無望,他瞪出了眼睛,望著趙伯韜,哀求似的姑且再問一句: 「伯翁還有旁的意見麼?——要是,要是益中的總經理換了杜竹齋呢?竹齋是超然的!」 趙伯韜微微一笑,立刻回答: 「尚老頭子也是超然的!」 李玉亭也笑了,同時就猛然省悟到自己的態度已經超過了第三者所應有,非得趕快轉篷不行。他看了趙伯韜一眼,正想表白自己的立場始終是對於各方面都願意盡忠效勞,然而趙伯韜伸一個懶腰,忽然轉了口氣說道: 「講到蓀甫辦事的手腕和魄力,我也佩服,就可惜他有一個毛病,自信太強!他那個益中公司的計畫,很好,可是他不先和我商量。我倒是有什麼計畫總招呼他,譬如這次的做公債。我介紹尚仲禮到益中去,也無非是想和他合作。玉亭,我是有什麼,說什麼;如果蓀甫一定要固執成見,那就拉倒。我盼望他能夠渡過一重一重的難關,將來請我喝杯喜酒,可不是更妙!」 說到最後一句,趙伯韜哈哈大笑地站起身來,將兩臂在空中屈伸了幾次,就要去開臥室的那扇門了。李玉亭知道他又要放出那「迷人的寶貝」來,趕快也站起來叫道: 「伯翁——」 趙伯韜轉過身來很不耐煩似的對著李玉亭瞧。李玉亭搶前一步,陪起笑臉說: 「今晚上我做東,就約蓀甫,竹齋兩位,再請你伯翁賞光,你們當面談一談怎樣?」 趙伯韜的眼光在李玉亭臉上打了好幾個回旋,這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如果蓀甫沒有放棄成見的意思,那也不必多此一舉了!」 「我以為這一點的可能性很大,他馬上就會看到獨腳戲不如搭班子好。」 李玉亭很肯定地說,雖則他心裡所憂慮者卻正相反;他料來十之八九蓀甫是不肯屈服。 趙伯韜狂笑,猛的在李玉亭肩頭重拍一下,先說了一句廣東白,隨即又用普通話大聲喊道: 「什麼?你說是馬上!玉亭,我老趙面前你莫說假話。除非你把半年六個月也算作馬上。蓀甫各方面的佈置,我略知一二;他既然下決心要辦益中信託公司,至少六個月的活動力是準備好了的;但是,三個月以後,恐怕他就會覺得擔子太重,調度不開了,——我是說錢這方面,他兜不轉。那時候,銀錢業對他稍稍收緊一些兒,他就受不了!目前呢,他正在風頭上,他正要別人去遷就他。嚇,他來遷就別人,三個月後再看罷!也許三個月不到!」 「哦——伯翁是從大處落墨,我是在小處想。譬如朱吟秋的幹繭押款不能照蓀甫的希望去解決,那他馬上就要不得了。 沒有繭子就不能開工,不能開工就要——」 趙伯韜聳聳肩膀獰笑。可是李玉亭固執地接著說下去: 「就要增加失業工人。伯翁,正月到現在,上海工潮愈來愈厲害,成為治安上一個大問題。似乎為大局計,固然蓀甫方面總得有點讓步,最好你伯翁也馬虎些,對於朱吟秋的押款,你暫不過問。」 李玉亭說完,覺得心頭一松;他已經盡了他的職務,努力為大局計,在作和事老,不作撥火棒。他定睛看住了趙伯韜的三角臉,希望在這臉上找得一些「嘉納」的表情。然而沒有!趙伯韜藐然搖一下頭,再坐在沙發裡架起了腿,只淡淡地說了四個字: 「過甚其詞。」 立即李玉亭的臉上飛紅,感到比挨了打還難受。而因為這是一片忠心被辜負,所以在萬分冤屈而外,他又添上了不得其主的孤忿。可是他還想再盡忠告。他挺一下胸脯,準備把讀破萬卷書所得的經綸都拿出來邀取趙伯韜的垂聽,卻不料哪邊臥室的門忽然先開了一道縫,小而圓的紅嘴唇,在縫內送出清脆的聲音: 「要我麼?你叫噳!」 這聲音過後,門縫裡就換上一隻烏溜溜的眼睛。趙伯韜笑了笑,就招手。門開了,那女人像一朵蓮花似的輕盈地飄過來,先對趙伯韜側著頭一笑,然後又斜過臉去朝李玉亭略點一點頭。趙伯韜伸手在女人的雪白小臂上擰了一把,突然喊道: 「玉英,這位李先生說共產黨就要來了,你害怕不?——」 「喔,就是那些專門寫標語的小赤老麼?前天夜裡我坐車過長浜路,就看見一個。真像是老鼠呢,看見人來,一鑽就沒有影子。」 「可是乘你不防備,他們一變就成了老虎;湖南,湖北,江西,就有這種老虎。江蘇,浙江,也有!」 李玉亭趕快接上來說,心裡慶倖還有再進「危言」的機會。但是立即他又失望了,為的那女人披著嘴唇一笑,賣弄聰明似的輕聲咕嘟著: 「嘖嘖,又是老虎哪。哄孩子罷!——有老虎,就會有打虎的武松!」 趙伯韜掉過頭去朝李玉亭看了一眼,忽然嚴肅地說道: 「玉亭,你就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訴蓀甫罷。希望他平心靜氣地考慮一番,再給我答覆。——老虎發瘋,我要嚴防,但是決不能因為有老虎在那裡,我就退讓到不成話!明晚上你有工夫麼?請你到大華吃飯看跳舞。」 一面說,一面站起來,趙伯韜和李玉亭握手,很客氣地送他到房門外。 李玉亭再到了馬路上時,伸脖子松一口氣,就往東走。他咀嚼著趙伯韜的談話,他又想起要到老閘捕房去交涉保釋他的車夫和那輛車。南京路一帶的警戒還是很森嚴,路旁傳單,到處全是。汽車疾駛而過,卷起一陣風,那些傳單就在馬路上旋舞,忽然有一張飛得很高,居然撲到李玉亭懷裡來了。李玉亭隨手抓住,看了一眼,幾行驚人的句子直鑽進他的心窩: ……軍閥官僚豪紳地主買辦資產階級,在帝國主義指揮之下聯合向革命勢力進攻,企圖根本消滅中國的革命,然而帝國主義以及中國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亦日益加深,此次南北軍閥空前的大混戰就是他們矛盾衝突的表面化,中國革命民眾在此時期,必須加緊—— 李玉亭趕快丟掉那張紙,一鼓作氣向前跑了幾步,好像背後有鬼趕著。他覺得眼前一片烏黑,幻出一幅怪異的圖畫:吳蓀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趙伯韜又從後面抓住了吳蓀甫的頭髮,他們拚命角鬥,不管旁邊有人操刀伺隙等著。 「這就是末日到了,到了!」 李玉亭在心裡叫苦,渾身的筋骨像解散了似的,一顆心重甸甸地往下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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