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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5)


  張素素叫著,看一看桌子上的碟子,拿一張鈔票丟在碟子裡,轉身就走。吳芝生跟著出去。范博文略一遲疑,就連聲叫「等一等」,又對李玉亭笑了一笑,也就飛奔下樓。

  李玉亭倚在窗口,竭目力張望。馬路上人已經少了一些,吳芝生與范博文夾在張素素兩邊,指手劃腳地向東去了。有一個疑問在他腦中縈回了一些時候:這三個到北四川路去幹什麼呢?……雖則他並沒聽清張素素的最後一句話,然而她那種神氣是看得出來的;而況他又領教過她的性情和思想。「這就是現今這時代不可避免的分化不是?」他悶悶地想著,覺得心頭漸漸沉重。末了,他擺開了一切似的搖著頭,又往下看看街上的情形,便也離開了那大三元酒家。

  他是向西走。到華安大廈的門前,他看了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經十點半,他就走進去,坐電梯一直到五樓。他在甬道中拿出自己的名片寫了幾個字,交給一個侍役。過了好久,那白衣的侍役方來引他進了一間正對跑馬廳的一裡一外兩套間兼附浴室的精緻客房。

  通到浴室的門半開著,水蒸氣挾著濃香充滿了這一裡一外的套間,李玉亭的近視眼鏡的厚玻璃片上立刻起了浮暈,白茫茫地看不清。他仿佛看見有一個渾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在他面前一閃,就跑進右首作為臥室的那一間裡去了;那人形走過時飄蕩出刺腦的濃香和格格的豔笑。李玉亭惘然伸手去抹一下他的眼鏡,定神再看。前面沙發裡坐著的,可就是趙伯韜,穿一件糙米色的法蘭絨浴衣,元寶式地橫埋在沙發裡,側著臉,兩條腿架在沙發臂上,露出黑滲滲的兩腿粗毛;不用說,他也是剛剛浴罷。

  趙伯韜並不站起來,朝著李玉亭隨便點一下頭,又將右手微微一伸,算是拓呼過了,便轉臉對那臥室的門裡喊道:

  「玉英!——出來!見見這位李先生。他是近視眼,剛才一定沒有看明白。——呃,不要你裝扮,就是那麼著出來罷!」

  李玉亭驚異地張大了嘴巴,不懂得趙伯韜這番舉動的作用。可是那渾身異香的女人早就笑吟吟地嫋著腰肢出來了。一大幅雪白的毛巾披在她身上,像是和尚們的袈裟,昂起了胸脯,跳躍似的走過來,異常高聳的乳房在毛布裡面跳動。一張小圓臉,那鮮紅的嘴唇就是生氣的時候也像是在那裡笑。趙伯韜微微笑著,轉眼對李玉亭尖利地瞥一下,伸手就在那女人的豐腴的屁股上擰一把。

  「啊唷……」

  女人作態地嬌喊。趙伯韜哈哈大笑,就勢推撥著女人的下半身,要她嫋嫋婷婷地轉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然後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說道:

  「夠了!去罷!裝扮你的罷——把門關上!」

  仿佛拿珍貴的珠寶在人面前誇耀一番,便又什襲藏好了似的,趙伯韜這才轉臉對李玉亭說:

  「怎麼?玉亭!嚇,你自己去照鏡子,你的臉紅了!哈哈,你真是少見多怪!人家說我姓趙的愛玩,不錯,我喜歡這調門兒。我辦事就要辦個爽快。我不願意人家七猜八猜,把我當作一個有多少秘密的妖怪。剛才你一進來看見我這裡有女人。你的眼睛不好,你沒有看明白。你心裡在那裡猜度。我知道。現在你可看明白了罷?也許你還認識她,你說不好麼?西洋女人的皮膚和體格呢!」

  忽然收住,趙伯韜搖搖身體站起來,從煙匣中取一枝雪茄銜在嘴裡,又將那煙匣向李玉亭面前一推,做了個「請罷」的手勢,便又埋身在沙發裡,架起了腿,慢慢地擦火柴,燃著那枝雪茄。他那態度,就好像一點心事也沒有,專在那裡享清福。

  李玉亭並不吸煙,卻是手按在那煙匣邊上,輕輕地機械地摸了一會兒,心裡很在躊躇,如何可以不辱吳蓀甫所付託的使命,而又不至於得罪老趙。他等候老趙先發言。他覺得最好還是不先自居于「交涉專使」的地位,不要自己弄成了顯然的「吳派」。然而趙伯韜只管吸煙,一言不發,眼光也不大往李玉亭臉上溜。大約五分鐘過去了,李玉亭再也捱不下,決定先說幾句試探的話:

  「伯翁,昨天見過蓀甫麼?」

  趙伯韜搖頭,把雪茄從嘴唇上拿開,似乎想說話了。但一伸手彈去了煙灰,重複銜到嘴裡去了。

  「蓀甫的家鄉遭了匪禍,很受些損失,因此他心情不好,在有些事情上,近於躁急;譬如他和伯翁爭執的兩件事,公債交割的帳目和朱吟秋的押款,本來就——」

  李玉亭在這「就」字上拖了一下,用心觀察趙伯韜的神色;他原想說「本來就是小事」,但臨時又覺得不妥當,便打算改作「本來就總有方式妥協」,然而只在這一吞吐間,他的話就被趙伯韜打斷了。

  「喔,喔,是那兩件事叫蓀甫感得不快麼?啊,容易辦!可是,玉亭,今天你是帶了蓀甫的條件來和我交涉呢,還是來探探我的口風?」

  猛不防是這麼「爽快的辦法」,李玉亭有點窘了;他確是帶了條件來,也負有探探口風的任務,但是既經趙伯韜一口喝破,這就為難了,而況介於兩大之間的他,為本身利害計,最後是兩面圓到。當下他就笑了笑,趕快回答:

  「不——是。伯翁和蓀甫是老朋友,有什麼話,盡可以面談,何必用我夾在中間——」

  「可不是!那麼,玉亭,你一定是來探探我的口風了!好,我老實對你說罷。我這個人辦事就喜歡辦的爽快!」

  趙伯韜又打斷了李玉亭的話頭,炯炯的眼光直射在李玉亭臉上。

  「伯翁那樣爽快,是再好沒有了。」

  被逼到簡直不能轉身的李玉亭只好這麼說,一面雖有點抱怨趙伯韜太不肯體諒人,一面卻也自感到在老趙跟前打算取巧是大錯而特錯。他應得立即改變策略了!但是趙伯韜好像看透了李玉亭的心事似的驀地仰臉大笑,站起來拍著李玉亭的肩膀說:

  「玉亭,我們也是老朋友,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我是沒有秘密的。就像對於女人——假使蓀甫有相好的女人,未必就肯公之眾目。噯,玉亭,你還要看看她麼?看一看裝扮好了的她!——丟那媽,寡老!你知道我不大愛過門的女人,但這是例外,她不是人,她是會迷人的妖精!」

  「你是有名的兼收並蓄。那也不能不備一格!」

  李玉亭覺得不能不湊趣著這麼說,心裡卻又發急,惟恐趙伯韜又把正經事滑過去;幸而不然,趙伯韜嘉納似的一笑,回到他的沙發裡,就自己提起他和蓀甫中間的「爭執」,以及他自己的態度:

  「一切已往的事,你都明白,我們不談;我現在簡單的幾句話,公債方面的拆賬,就照竹齋最初的提議,我也馬馬虎虎了;只是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已經口頭答應他,不能夠改變,除非朱吟秋自己情願取消前議。」

  李玉亭看著趙伯韜的面孔,估量著他每一句話的斤兩,同時就感到目前的交涉非常棘手。趙伯韜所堅持的一項正就是吳蓀甫不肯讓步的焦點。在故鄉農民暴動中受了若干損失的吳蓀甫不但想廉價吞併了朱吟秋的絲廠以為補償,並且想更廉價地攫取了朱吟秋的大批繭子來趕繅拋售的期絲,企圖在廠經跌價風潮中仍舊有利可圖:這一切,李玉亭都很明白。然而趙伯韜的炯炯目光也似乎早已看透了這中間的癥結。他掐住了吳蓀甫的要害,他寧肯在「公債拆賬」上吃虧這麼兩三萬!李玉亭沉吟了一會兒,這才輕輕籲一口氣回答:

  「可是蓀甫方面注意的,也就是對於朱吟秋的押款;伯翁容我參加一些第三者的意見,——」

  「哈,我知道蓀甫為什麼那樣看重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知道他們那押款合同中有幾句話講到朱吟秋的大批於繭!」

  趙伯韜打斷了李玉亭的說話,拍著腿大笑。

  李玉亭一怔,背脊上竟透出一片冷汗;他替吳蓀甫著急,又為自己的使命悲觀。然而這一急卻使他擺脫了吞吞吐吐的態度,他苦笑著轉口問道:

  「當然呵,什麼事瞞得了你的一雙眼睛!可是我就還有點不懂,哎,伯翁,你要那些於繭來做什麼用處?都是自家人。你伯翁何必同蓀甫開玩笑呢?他要是撈不到朱吟秋的幹繭,可就有點窘,——」

  李玉亭的話不得不又半途停止;他聽得趙伯韜一聲乾笑,又看見他仰臉噴一口雪茄煙,他那三角臉上浮胖胖的肌肉輕輕一下跳動。接著就是鋼鐵一般的回答,使得李玉亭毛髮直豎:

  「你不懂?笑話!——我辦事就愛個爽快,開誠佈公和我商量,我也開誠佈公。玉亭,你今天就是蓀甫的代表,我不妨提出一個辦法,看蓀甫他們能不能答應:我介紹尚仲禮加入蓀甫他們的益中信託公司做總經理。」

  「啊,這個——聽說早已決定了推舉一位姓唐的。」

  「我這裡的報告也說是姓唐的,並且是一個汪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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