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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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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散。我坐車子經過東新橋,就碰著了兩三百人的一隊,洋瓶和石子是武器,跟巡捕打起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拿傳單望我的車子裡撒。我那時只顧叫車夫趕快跑,哪裡知道將到大新街,又碰到了巡捕追趕示威的人們,——嚇,車子裡的一疊傳單就闖了禍!我拿出名片來,巡捕還是不肯放。去和巡邏的三道頭說,也不中用。末後到底連我的包車夫和車子都帶進捕房去。總算承他們格外優待,沒有扣留我。現在南京路上還是緊張,忽聚忽散的群眾到處全是,大商店都關上鐵柵門——」 李玉亭講到這裡,突然被打斷了;范博文仰臉大笑,一手指著吳芝生,又一手指著張素素,正想代他們兩個報告也曾怎樣「遇險」,並且有幾句最巧妙的俏皮話也已經準備好了,卻是一片聲呼噪驀地從窗外馬路上起來,接著就是雜遝的腳步聲在這大三元二樓的各雅座爆發,頃刻間都湧到了樓梯頭了。 范博文心裡一慌,臉色就變,話是說不出來了,身體一矮,不知不覺竟想往桌子底下鑽,這時張素素已經跑到窗前去探視了,吳芝生跟在後面。李玉亭站在那裡發急搓手。林佩珊縮到房角,眼睜得挺大,半張開了嘴巴,想說卻說不出。 惟有杜新籜似乎還能夠不改常度;雖則臉色轉成青白,嘴唇邊還勉強浮出苦笑來。 「見鬼!沒有事。人都散了。」 張素素很失望似的跑回來說。她轉臉看見林佩珊那種神氣,忍不住笑了。佩珊伸長頸子問道: 「怎麼一回事呀!素——你不怕吃流彈!」 張素素搖頭;誰也不明白她這搖頭是表示不怕流彈呢,還是不知道街上的呼噪究竟是什麼性質。林佩珊不放心,用眼光去追詢杜新籜;她剛才看見杜新籜好像是最鎮靜,最先料到不會出亂子的。 「管他是什麼事!反正不會出亂子。我信任外國人維持秩序的能力!我還覺得租界當局太張皇,那麼嚴重警戒,反引起了人心恐慌。」 杜新籜眼看著林佩珊和張素素說,裝出了什麼都不介意的神氣來。 李玉亭聽著只是搖頭。他向來以為杜新籜是不知厲害的享樂公子,現在他更加確定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很嚴重地對杜新籜說: 「不要太樂觀。上海此時也是危機四伏。你想,米價飛漲到二十多塊錢一擔,百物昂貴;從三月起,電車,公共汽車,紗廠工人,罷工接連不斷。共產黨有五月總暴動的計畫——」 「那麼實現了沒有呢?今天是五月三十!」 「不錯,五月可以說是過去了,但是危機並沒過去呀!隴海,平漢兩條鐵路上是越打越厲害,張桂軍也已經向湖南出動了,小張態度不明,全中國都要捲進混戰。江浙交界,浙江的溫台一帶,甚至於寧紹,兩湖,江西,福建,到處是農民騷動,大小股土匪,打起共產黨旗號的,數也數不明白。長江沿岸,從武穴到沙市,紅旗佈滿了山野,——前幾天,貴鄉也出了亂子,駐防軍一營叛變了兩連,和共匪聯合。戰事一天不停止,共黨的活動就擴大一天。六月,七月,這頂大的危險還在未來呀——」 「然而上海——」 「噢,就是上海,危機也一天比一天深刻。這幾天內發覺上海附近的軍隊裡有共產黨混入,駐防上海的軍隊裡發現了共產黨的傳單和小組織,並且聽說有一大部分很不穩了。兵工廠工人暗中也有組織。今天五卅,租界方面戒備得那麼嚴,然而還有示威,巡捕的警戒線被他們衝破,你還說租界當局太張皇麼?」 李玉亭的話愈說愈低,可是聽的人卻覺得入耳更響更尖。杜新籜的眉頭漸漸皺緊了,再不發言;張素素的臉上泛出紅潮來,眼光閃閃地,似乎她的熱情正在飛躍。吳芝生拉一下范博文的衣角,好像仍舊是嘲笑,又好像認真地說: 「等著吧!博文!就有你的詩題了!」 范博文卻竟嚴肅地點一下頭,轉臉看定了李玉亭,正待說些什麼,可是林佩珊已經搶上先了: 「上海總該不要緊罷?有租界——」 李玉亭還沒回答,那邊杜新籜接口說道: 「不要緊!至少明天,後天,下星期,下一個月,再下一月,都還不要緊!豈但上海,至少是天津,漢口,廣州,澳門,幾處大商埠,在下下下幾個月內,都還不要緊!再不然,日本,法國,美國,總該不至於要緊!供我們優遊行樂的地方還多得很呢,不要緊!」 林佩珊撲嗤一聲笑,也就放寬了心。她是個活潑潑地愛快樂的女郎,眼前又是醉人的好春景,她怎麼肯為一些不可知的未來的危險而白擔著驚恐。但是別人的心事就有點不同。李玉亭詫異地看了杜新籜一會兒,又望望吳芝生,范博文他們,似乎想找一個可與莊言的人。末後,他輕輕歎一口氣說: 「嗯,——照這樣打,打,打下去;照這樣不論在前方,後方,政,商,學,全是分党成派,那恐怕總崩潰的時期也不會很遠罷!白俄失去了政權,還有亡命的地方,輪到我們,恐怕不行!到那時候,全世界革命,全世界的資產階級——」 他不能再往下說了,他低垂著頭沉吟。他很傷心於黨政當局與社會巨頭間的窩裡翻和火併,他眼前就負有一個使命,——他受吳蓀甫的派遣要找趙伯韜談判一點兒事情,一點兒兩方權利上的爭執。他自從剛才在東新橋看見了示威群眾到此刻,就時時想著那一句成語:不怕敵人強,只怕自己陣線發生裂痕。而現在他悲觀地感到這裂痕卻依著敵人的進展而愈裂愈深! 忽然一聲狂笑驚覺了李玉亭的沉思。是杜新籜,他背靠到門邊,冷冷地笑著,獨自微吟: 「且歡樂罷,莫問明天:醇酒婦人,——沉醉在美酒裡,銷魂在溫軟的擁抱裡!」 於是他忽然揚聲叫道: 「你們看,這樣迷人的天氣!呆在這裡豈不是太煞風景!我知道有幾個白俄的亡命客新辟一個遊樂的園林,名叫麗娃麗妲村,那裡有美酒,有音樂,有舊俄羅斯的公主郡主貴嬪名媛奔走趨承;那裡有大樹的綠蔭如幔,芳草如茵!那裡有一灣綠水,有遊艇!——噯,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邊的快樂,我想起了法蘭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熱情!」 一邊說,一邊他就轉身從板壁上的衣鉤取了他的草帽和手杖,他看見自己的提議沒有應聲,似乎一怔,但立即冷然微笑,走到林佩珊跟前,伸出手來,微微一呵腰,說道: 「密司林,如果你想回家去,我請密司張伴你——」 林佩珊迷惘地一笑,又急速地溜一眼看看張素素他們四個,然後下決心似的點著頭,就倚在杜新籜臂上走了。 這裡吳芝生對范博文使了個眼色。然而范博文居然揚揚一笑,轉身看著李玉亭說: 「玉亭,不能不說你這大學教授狗屁!你的危言諍論,並不能叫小杜居安思危,反使得他決心去及時行樂,今夕有酒今夕醉!辜負了你的長太息而痛哭流涕!」 「無聊!說它幹麼!我們到北四川路去罷。芝生,不是柏青說過北四川路散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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