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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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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佩珊說著,就又轉眼看著吳芝生的臉。吳芝生並沒聽真是什麼,依然頷首。張素素不知就裡,看見吳芝生證實了柏青的被捕,她驀地喊一聲,跳起來抱住了林佩珊的頭,沒命地搖著,連聲叫道: 「犧牲了一個!犧牲了一個!只算我們親眼看見的,我們相識的,已經是一個了!噯,多麼偉大!多麼壯烈!衝破了巡捕,騎巡,裝甲汽車,密密層層的警戒網!噯,我永遠永遠忘記不了今天!」 「我也看見兩個或是三個人被捕!其中有一個,我敢斷定他是不相干的過路人。」 那邊范博文對杜新籜說,無端地歎一口氣。杜新籜冷冷地點頭,不開口。范博文回頭看了張素素一眼,看見這位小姐被自己的熱烈回憶激動得太過分,他忍不住又歎一口氣,大聲說: 「什麼都墮落了!便是群眾運動也墮落到叫人難以相信。 我是親身參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卅運動的,那時——噯,『The world is world,and man is man!』噯——那時候,那時候,群眾整天佔據了南京路!那才可稱為示威運動!然而今天,只是沖過!『曾經滄海難為水』,我老實是覺得今天的示威運動太乏!」 張素素和林佩珊一齊轉過臉來看著范博文發怔。這兩位都是出世稍遲,未曾及見當時的偉大壯烈,聽得范博文這等海話,就將信將疑的開不得口了。范博文更加得意,眼睛凝視著窗外的天空,似乎被回憶中的壯烈偉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卻猛然身邊一個人噴出幾聲冷笑,這是半晌不曾說話的吳芝生現在來和范博文抬杠了: 「博文,我和你表同情,當真是什麼都墮落了!證據之一就是你!——五年前你參加示威,但今天你卻高坐在大三元酒家二樓,希望追蹤尼祿(Nero)皇帝登高觀賞火燒羅馬城那種雅興了!」 范博文慢慢回過臉來,不介意似的對吳芝生淡淡一笑,但是更熱切地望著張素素和林佩珊,似乎在問:「難道你們也是這樣的見解麼?」兩位女郎相視而笑,都不出聲。范博文便有點窘了。幸而杜新籜此時加進來說話: 「就是整天佔據了南京路,也不算什麼了不得呀!這種事,在外國,常常發生。大都市的人性好動,喜歡胡鬧——」 「你說是胡鬧喲?噯!——」 張素素忿然質問,又用力搖著林佩珊的肩膀。但是杜新籜冷冷然堅決地回答: 「是——我就以為不過是胡鬧。翻遍了古今中外的歷史,沒有一個國家曾經用這種所謂示威運動而變成了既富且強。此等聚眾騷擾的行徑,分明是沒有教育的人民一時間的衝動罷了!敗事有餘,成事不足!」 「那麼,籜先生,你以為應該怎麼辦才是成事有餘,敗事不足?」 吳芝生搶在張素素前面說,用力將張素素的手腕一拉。杜新籜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唇,噓噓地吹著《馬賽曲》。范博文驚訝地睒著眼睛。林佩珊在一邊暗笑。張素素鼓起小腮,轉臉對吳芝生說: 「你還問什麼呢!他的辦法一定就是他們老六——學詩的什麼『鐵掌』政策。一定是的!」 「剛剛猜錯了,密司張。我認定中國這樣的國家根本就沒有辦法。」 杜新籜依然微笑著說。他這話剛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張素素與吳芝生兩個人的大叫。但是范博文卻伸過手去在杜新籜的肩頭拍一下,又翹起一個大拇指在他臉前一晃。恰在此時,跑堂的送進點心來,猛不防范博文的手往外一揮,幾乎把那些點心都碰在地下。林佩珊的笑聲再也忍不住了,她一邊大笑,一邊將左手扶住了椅子,右手揉著肚子。 「博文,你——」 張素素怒視著范博文喊叫。然而范博文接下去對杜新籜說的一句話又使得張素素破怒為笑: 「老籜,你和令叔學詩老六,正是不可多得的一對。他是太熱,你是太冷;一冷,一熱,都出在貴府!」 「多謝你恭維。眼前已經是夏天,還是冷一點好。——吃點心罷!這,倒又是應該乘熱。」 杜新籜說著乾笑一聲,坐下去就吃點心。張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氣遷惹到點心上面了,抓過一個包子來,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丟下,盛氣向著范博文問道: 「你呢?光景是不冷不熱的罷?」 「他是一切無非詩料。冷,熱,捉了人去,流了血,都是詩料!」 吳芝生看見有機會,就又拿范博文來嘲笑了。誠然他和杜新籜更不對勁,可是他以為直接嘲諷范博文,便是間接打擊杜新籜;他以為杜範之間,不過程度之差。這種見解,從什麼時候發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自從杜範兩位互爭林佩珊這事實日漸明顯以後,他這個成見也就逐漸加濃了。當下他既給了范博文一針,轉眼就從杜新籜臉上看到林佩珊身上。杜新籜還是不動聲色,側著頭細嚼嘴裡的點心,林佩珊則細腰微折,倚在張素素坐的那張椅子背上,獨自在那裡出神。 范博文不理吳芝生的譏諷,挨張素素的旁邊坐了,忽又歎一口氣輕聲說: 「我是見了熱就熱,見了冷卻不一定就冷。我是喜歡說幾句俏皮話,但是我的心裡卻異常嚴肅;我常想做一些正經的嚴肅的事,我要求一些事來給我一下刺激!你們今天早上為什麼不來招呼我一道走呢?難道你們就斷定我不會跟你們一同去示威麼?——呃,你們那位同伴,也許是被捕了,我很想認識他。」 張素素笑了,一面換過餃子來吃,一面回答: 「你這話就對了。你早不說,誰知道你也要來的呢!不過有一層——」 在這句上一頓,張素素忽然仰起臉來看看椅背後凝眸倦倚的林佩珊,怪樣地笑著,同時有幾句刁鑽的話正待說出來,可是林佩珊已經臉紅了。張素素更加大聲笑。驀地杜新籜拿起筷子在桌子上輕輕打著,嘴角上浮出冷冷的淺笑,高聲吟起中國舊詩來了: 容顏若飛電,時景如飄風; 草綠霜已白,日西月複東; 華鬢不耐秋,颯然成衰蓬!…… 君子變猿鶴,小人為沙蟲—— 張素素聽著皺了眉尖,鼻子裡輕輕哼一聲。此時房間的矮門忽然蕩開,一個人當門而立,大鼻子邊一對仿佛玻璃杯厚底似的近視眼鏡突出在向前探伸的腦袋上,形狀非常可笑。這人就是李玉亭。似乎他還沒看明白房裡有幾個人,以及這些人是誰。張素素猛不防是李玉亭,便有幾分不自在。吟詩的杜新籜也看見了,放下筷子,站起來招呼,一面笑嘻嘻瞥了張素素一眼,問李玉亭道: 「教授李先生,你怎麼也來了?什麼時候來的呀?光景是新拜了范博文做老師,學做偵探小說罷!」 「老籜,你這話該打嘴巴!」 看見張素素倏然變色,范博文就趕快搶前說,又瞪了杜新籜一眼。李玉亭不明白他們的話中有骨,並不回答;他小心惴惴地往前挪了一步,滿臉堆起笑容來說道: 「呀,你們五位!也是避進來的麼?馬路上人真多,巡捕也不講理,我的眼睛又不方便,剛才真是危險得很——」 「什麼!示威還沒散麼?」 吳芝生急急忙忙問,嘴裡還在嚼點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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