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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這裡張素素冷笑一聲,看看吳芝生,又看看柏青,仿佛說「你們也小覷我麼?好,等我幹一下!」恰在這時候,隔馬路的一個人堆發生了騷動,尖厲的警笛聲破空而起。張素素全身一震,更不招呼兩個同伴,便飛也似的跑著,一直穿過馬路,一直向那動亂的人群跑。可是還沒到,那一堆人霍地分開,露出兩個巡捕,拿起棍子,正在找人發威。張素素不由的收住了腳,猶豫地站著,伸長脖子觀望。突然,不遠處響起了一聲爆竹。這是信號!呐喊的聲音跟著來了,最初似乎人數不多,但立即四面八方都接應起來。

  張素素覺得全身的血都湧上來,心是直跳。她本能地向前跑了幾步,急切間不知道應該怎樣。俄而猛聽得一片馬蹄聲,暴風似的從後面沖來,她趕快閃在一邊,看見許多人亂跑,又看見那飛奔的一隊騎巡沖散了前面不遠處的一堆群眾,可是群眾們又攢聚著直向這邊來了。這是學生和工人的混合隊,一路散著傳單,雷震似的喊著口號。張素素的心幾乎跳到喉頭,滿臉通紅,張大了嘴,只是笑。驀地她腦後起了一聲狂吼:

  「反對軍閥混戰!——打倒——」

  張素素急回頭去看,原來是柏青。他瞥了張素素一眼,也不說話,就跑上前去,混在那群眾隊伍裡了。這時群眾已經跑過張素素的面前,大隊的巡捕在後面趕上來,更遠的後面,裝甲汽車和騎巡;和張素素在一處的人們也都向北湧去。但是前面也有巡捕揮著棍子打過來了。這一群人就此四散亂跑。慌亂中有人抓住了張素素的手,帶她穿過了馬路。這是吳芝生,臉色雖然很難看,嘴角上卻還帶著微笑。他們倆到了新新公司門前,看見示威的主力隊已經沖過南京路浙江路口,分作許多小隊了。

  張素素松一口氣,覺得心已經不跳,卻是重甸甸地往下沉。她也不能再笑了,她的手指尖冰冷。然而繼續不斷的示威群眾,七八人一隊的,還在沿南京路三大公司一帶喊口號。張素素他們站立的新新公司門前,片刻間又攢集了不少人了。從雲南路那邊沖出一輛捉人的紅色汽車來,五六個巡捕從車上跳下來,就要兜捕那攢集在新新公司門前的那些人。張素素心慌,轉身打算跑進新新公司去,那公司裡的職員們卻高聲吆喝:「不要進來!」一面就關那鐵柵。此時吳芝生已經跳在馬路中間,張素素心一硬,也就跟著跑過去;到了路南的行人道上,她再抓住了吳芝生的手時,兩隻手都在抖,而且全是冷汗了。

  這裡地上滿散著傳單,吳芝生和張素素踏著傳單急忙地走。警笛聲接連喈喈地叫。人聲混亂到聽不清是喊些什麼。他們倆的臉色全變了。幸而前面是大三元酒家,門還開著。張素素,吳芝生兩個踉踉蹌蹌地趕快鑽進了大三元,那時一片聲喊口號又在南京路上爆發了。張素素頭也不回,一直跑上大三元的二樓。

  雅座都已客滿。張素素他們很覺得失望。本來是只打算暫時躲避一下,但進來後卻引起食欲來了。兩個人對立著皺眉頭。幸而跑堂的想出一個辦法,請他們和一個單身客人合席。這位客人來了將近半小時,獨佔一室,並沒吃多少東西,就只看報紙。最初那客人大概有點不願意,但當張素素踅到那房間的矮門邊窺探時,那客人忽然丟下報紙,大笑著站起來;原來他就是范博文。

  出驚地叫了一聲,張素素就笑著問道:

  「是你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幹什麼的?」「我來猜罷:你不是等候什麼人,也不是來解決肚子問題,你一定是來搜集詩料,——五卅紀念示威運動!」

  吳芝生接口說,在范博文的下首坐了,就抓過那些報紙來看,卻都是當天的小報,比火車上賣的全套還要齊全。

  范博文白起眼睛釘了吳芝生一眼,忽然歎一口氣,轉臉對張素素說:

  「很好的題目,但是那班做手太不行!我算是從頭看到底,——你說這房間的地位還差麼?西起泥城橋,東至日升樓,半裡示威一眼收!然而憑詩人的名義,我再說一句:那班做手太不行!難道我就只寫猴子似的巡捕,烏龜一樣的鐵甲車?當然不能!我不是那樣阿諛權勢的假詩人!自然也得寫寫對方。從前荷馬寫《依利亞特》這不朽的史詩,固然著力表揚了希臘軍的神勇,卻也不忘記讚美著海克托的英雄;只是今天的事,示威者方面太不行!——但是,素素,我來此本意倒不在此,我是為了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卻也叫我掃興!」

  「也是屬￿詩料的麼?」

  張素素一面用小指頭在點心單上隨意指了幾下給跑堂的看,一面就隨口問。范博文卻立刻臉紅了,又歎第二口氣,勉強點一下頭,不作回答。這在范博文是「你再問,我就說!」的表示,張素素卻不明白。她按照普通交際的慣例,就拋開了不得回答的題目,打算再談到示威運動,她所親身「參加」了的示威運動。但是最摸熟范博文性格的吳芝生忽然放開了報紙,在范博文肩頭猛拍一下,威脅似的說:

  「詩人,你說老實話!一個人鬼鬼祟祟躲在這裡幹什麼?」

  范博文聳聳肩膀苦笑,是非常為難的樣子。張素素笑了,卻也有點不忍,正打算用話岔開,忽然那一道和鄰室相通的板壁有人答答地敲著,又有女人吃吃匿笑的聲音,帶笑帶問道:

  「可是素素麼?」

  分明是林佩珊的口音。范博文的臉色更加紅了,吳芝生大笑。

  張素素似乎也悟到那中間的秘密,眼波往范博文臉上一溜,就往外跑;過了一會兒,她和林佩珊手拉手進來了,後面還跟著一個男子,那是杜新籜,手杖掛在臂上,草帽拿在手裡。

  剛一進來,林佩珊嬌慵無力似的倚在張素素肩頭,從張素素的蓬鬆黑髮後斜睨著范博文說道:

  「博文!我要送你一盒名片,印的頭銜是:田園詩人兼偵探小說家!好麼?」

  一面說,一面她就撲嗤一聲媚笑。大家也都笑起來了。范博文自己也在內。他忽然又高興起來,先將右手掌扁豎了擺在當胸,沖著林佩珊微微一鞠躬,像是和尚們行禮,然後又和杜新籜握手微笑地問:

  「你呢?老籜!送我什麼?」

  「我——送你一本《Love's Labour's Lost》,莎士比亞的傑作。」

  杜新籜很大方地回答,附著個冷雋的微笑。他今天改穿了中國衣服,清瘦的身材上披一件海軍藍的毛葛單長衫,很有些名士遺少的氣概。范博文略略皺一下眉頭,卻又用了似乎感謝的樣子,笑了一笑說:

  「我希望我在我們的假面跳舞中不會找錯了我意中的夥伴。」

  「那就好了。可是我不妨對你說,我是新來者,我還不能算是已經加入你們那假面跳舞會呢!」

  這麼說著,杜新籜和范博文都會意似的哈哈笑起來。此時林佩珊和張素素兩個正談得異常熱鬧。吳芝生坐在她們兩個對面,時時頷首。張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何來參加示威,如何出險。雖則剛才身當其境時,她不但有過一時的「不知道應該怎樣」,並且也曾雙手發抖,出過冷汗,然而此刻她回憶起來,卻只記得自己看見那一隊騎巡並不能沖散示威的主力隊,而且主力隊反突破了警戒網直沖到南京路的那個時候,她是怎樣地受感動,怎樣地熱血沸騰,而且狂笑,而且毫不顧慮到騎巡隊發瘋似的沖掃到她身邊。她的臉又紅了,她的眼睛閃閃地射出興奮的光芒,她的話語又快利,又豪邁。林佩珊睜大了眼睛,手按在張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斷了素素的演述,尖聲叫道:

  「啊喲!素,了不得!是那種騎著紅頭阿三的高頭大馬從你背後沖上來麼?喔,喔,喔,——芝生,你看見馬頭從素的頭頂擦過,險一些踏倒了她麼?噯,素——呀!」

  吳芝生頷首,也很興奮地笑著。

  張素素卻不笑,臉色是很嚴肅的;她拿起林佩珊襟頭作為裝飾品的印花絲帕望自己額上揩拭一下,正打算再往下說,林佩珊早又搶著問了,同時更緊緊地捏住了張素素的一雙手:

  「素!你們的同伴就那麼喊一聲口號!嘖嘖!巡捕追你們到新新公司門前麼?你們的同伴就此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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