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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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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就是有名的「五卅紀念節」,離舊曆端陽只有兩天。上海的居民例如馮雲卿這般人,固然忙著張羅款項過節,忙著仙人跳和鑽狗洞的勾當,卻是另外有許多人忙著完全不同的事:五卅紀念示威運動!先幾天內,全上海各馬路的電杆上,大公館洋房的圍牆上,都已經寫滿了各色標語,示威地點公開:歷史意義的南京路。 華,法,公共租界三處軍警當局,事前就開過聯防會議了。「五卅紀念」這天上午九時光景,沿南京路,外灘馬路,以至北四川路底,足有五英里的路程,公共租界巡捕房配置了嚴密的警戒網;武裝巡捕,輕機關槍摩托腳踏車的巡邏隊,相望不絕。重要地點還有高大的裝甲汽車當街蹲著,車上的機關槍口對準了行人雜森的十字街頭。 南京路西端,俗名泥城橋的一帶,騎巡隊的高頭大馬在車輛與行人中間奮蹄振鬣,有時嘴裡還噴著白沫。 此時,西藏路靠近跑馬廳那一邊的行人道上,有兩男一女,都不過二十來歲,在向北緩緩地走;他們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又時時交換一兩句簡單的話語。兩個男的,都穿洋服;其中有一位穿淺灰色,很是紳士樣,褲管的折縫又平又直;另一位是藏青嗶嘰的,卻就不體面,褲管皺成了臘腸式;女的是一身孔雀翠華爾紗面子,白印度綢裡子的長旗袍。在這地點,這時間,又加以是服裝不相調和的三個青年,不用說,就有點惹人注目。 他們走到新世界飯店的大門前就站住了。三個一隊的騎巡,正從他們面前過去,早晨的太陽光射在騎巡肩頭斜掛著的槍管上,發出青色的閃光來。站在那裡的三個青年都望著騎巡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見。忽然三人中的女郎帶幾分不耐煩的神氣說道: 「往哪裡走呢?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已經是第三趟了哪!無——聊呀!站在一個地點等候罷,柏青,你又說使不得。況且此刻快要九點半了,還沒見一些兒動靜。巡捕戒備得那麼嚴!看來今天的示威不成功了罷?」 「不要那麼高聲嚷喲,素素!對面有三道頭來了。」 「哼!芝生,你那麼膽小,何必出來!可是——密斯脫柏,當真你沒有記錯了時間和地點麼?」 「錯不了!小蔡告訴我的明明白白,是在泥城橋發動,直沖南京路,一直到外灘,再進北四川路,到公園靶子場散隊。 時間是十點。別忙,密司張,還差半個鐘點哪!」 是臘腸式褲管的青年回答。他就叫做柏青,同吳芝生是同學。當下他們站在這地點已在五分鐘以上了,就有兩個暗探模樣的大漢挨到他們身邊,烏溜溜的怪眼睛盡對他們看。張素素首先覺到,便將柏青的衣角拉一下,轉身往西走了幾步,將近跑馬場的側門時,回頭對跟上來的吳芝生和柏青說道: 「看見麼?那兩個穿黑大衫的。模樣兒就同蓀甫公館裡的保鏢像是一副板子裡印出來。」 說著,她忍不住撲嗤一聲笑了起來。膩煩了平凡生活的她,就覺得眼前的事情有點好玩,而且剛才她在馬路上來回地踱了三趟不見什麼特別舉動所引起來的厭倦心理也就消散了。昨天下午她聽得吳芝生說起了有一個柏青拉他去參加示威的時候,她就預許給自己多少緊張,多少熱烈;她幾乎一夜不曾好生睡覺,今天趕早就跑到芝生他們校裡催著出來;她那股熱情,不但吳芝生望塵莫及,就是柏青也像趕不上。 吳芝生他們回頭去看,那兩個穿黑大衫的漢子已經不見了,卻有一輛滿身紅色的,有幾分和銀行裡送銀汽車相仿佛的大車子停在那地方了。一會兒,這紅色汽車也開走了。喇叭的聲音怪難聽,像是貓頭鷹叫。 「這就是預備捉人的汽車!」 柏青告訴了張素素,同時他的臉上就添上一重嚴肅的表情。張素素微笑不答,很用心地在瞭望那南京路與西藏路交叉處來往的行人;她覺得這些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間就有許多是特來示威,來這發動地點等候信號的。一股熱氣漸漸從她胸腔裡擴散開來,她的臉有點紅了。 吳芝生也在那裡東張西望。他心裡暗暗奇怪,為什麼不見相熟的同學?他看看西邊跑馬廳高樓上的大鐘,還只有九點四十分。猛可地覺得肚子餓了,他轉臉去看柏青,很想說「先去吃點兒東西好麼?」但這話將到舌尖又被捺住,臨時換了一句: 「前方打得怎樣了?你有家信麼?」 「聽說是互有勝敗。我家裡讓炮火打得稀爛,家裡人都逃到蚌埠去了。萬惡的軍閥混戰——」 柏青說到這裡,眼睛一瞪,以下的話就聽不清楚了;一路公共汽車在他們面前停住,下來了七八個,站在他們左近的幾個人也上去了,車又開走,這裡就又只剩他們三人。一個印度巡捕走過來,向他們揮手,並且用木棍子的一頭在柏青肩膀上輕輕點一下,嘴裡說:「去!去!」於是他們就往東,再到新世界飯店大門口,再沿著西藏路向南走。 現在這條路上的情形就跟先前很不相同!四個騎巡一字兒擺開,站在馬路中央;馬上人據鞍四顧,似乎準備好了望見哪裡有騷擾,就往哪裡沖。從南向北,又是兩人一對的三隊騎巡,相距十多丈路,專在道旁人多處闖。一輛摩托腳踏車,坐著兩個西捕,發瘋似的在路上馳過。接著又是裝甲汽車威風凜凜地來了,鬼叫一樣的喇叭聲,一路不停地響著。然而這一路上的群眾也是愈聚愈多了。和西藏路成直角的五條馬路口,全是一簇一簇的忽聚忽散的群眾。沿馬路梭巡的中西印巡捕團團轉地用棍子驅逐,用手槍示威了。警戒線內已經起了混亂了! 吳芝生他們三位此時不能再站住,——一站住就來了干涉,只有向南走。將近一家皮件公司的門前時,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西裝男子從對面跑來,一伸手抓住了吳芝生的肩頭就喊道: 「呵!老芝!不要往南跑!危險!」 這人叫做柯仲謀,是律師秋隼的朋友,現充新聞記者,也是常到吳公館的熟客。 吳芝生還沒回答,張素素早就搶上來問道: 「前面怎樣?捉了人麼?」 「哈,密司張,你也來了麼?是參加示威呢,還是來趕熱鬧?要是來趕熱鬧,密司張,我勸你還是回到家裡去罷!」 「你這話我就不懂!」 「然而我知道你一定懂。這種示威運動,不是反對,就是熱烈地參加,成為主動。存了個看熱鬧的心思,那還是不來為是。密司張,我老實說,即使你不反對,卻也未必會有多大的熱心,——」 「那麼,柯先生,你來做什麼?」 張素素又搶著反駁,臉色變了。柯仲謀那種把她看作嬌怯不堪的論調,惹起她十二分的反感了!但是柯仲謀不慌不忙擎起手裡的快照鏡箱在張素素臉前一晃,這才微笑著回答: 「我麼?我是新聞記者,我的職業是自由職業,我的立場也是自由主義的立場!」 說完,他點一下頭,晃著他的快照鏡箱穿過馬路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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