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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7)


  「那是寡婦了。奇怪!慢著,阿眉,是怎樣一個人品?我們家裡來過沒有?」

  「爸爸!——你打聽這些有什麼用呢?」

  「呃,我有用的;阿眉,我有用的。你說明白了,回頭我告訴你是什麼用處。快說:來過沒有!」

  眉卿卻不馬上回答;她坐了下去,笑嘻嘻對著她父親看,小手指在絞弄她的手帕,她忽然吃吃地豔笑著說道:

  「來是沒有來過,可是,爸爸,你一定看見過她,也許還認識她呢!」

  「哦——」

  「她常到交易所去。是比我略高一些,小圓臉兒,鼻樑旁邊有幾粒細白麻子,不留心是看不出來的。她的嘴唇生得頂好看。胸脯高得很,腰又細,走路像西洋女人。爸爸,你想起來了麼?她是常到交易所的,她叫做劉玉英,她的公公就是交易所經紀人陸匡時——」

  「喔,喔,陸匡時!今天老李說的如何如何的陸匡時!」

  馮雲卿驀地叫起來,樣子很興奮。他不住地點著頭,似乎幸而弄明白了一個疑難的問題。一會兒後,他轉臉仔細看著女兒,似乎把想像中的劉玉英和眼前的他的女兒比較妍媸。

  末後,他松一口氣,惴惴然問道:

  「可是她和趙伯韜帶點兒親?噯,我是說你那個女朋友,姓劉的。」

  馮眉卿不回答,只怪樣地笑了一聲,斜扭著身子把長髮蓬鬆的腦袋晃了幾晃,眼睛看著地下。然後忽又撲嗤一笑,抬起眼來看著她父親說道:

  「管她有親沒親呢!反正是——噯,爸爸,你打聽得那麼仔細!」

  馮雲卿也笑了,他已經明白了一切,並且在他看過去以為女兒也是熟慣了一切;他就覺得凡百無非天意,他亦只好順天行事。這一觀念既占了優勢,他略略斟酌了字句,就直捷地對女兒說道:

  「阿眉,我仔細打聽是有道理的。那個趙伯韜,做起公債來就同有鬼幫忙似的,回回得手。這一次他撈進的,就有百幾十萬!這一次前方打敗仗,做空頭的人總是看低,誰知道忽然反轉來,還是多頭佔便宜。阿眉,你爸爸一天工夫裡就變做窮光蛋了!——可是你不用著急,還可以翻本的。不過有一層,我在暗裡,人家在亮裡,照這樣幹下去,萬萬不行。只有一個法子,探得了趙伯韜的秘密!這個姓趙的雖則精明,女人面上卻非常專心,女人的小指頭兒就可以挖出他肚子裡的心事!阿眉,你——你的女朋友和老趙要好,可不是麼?這就是天賜其便,讓我翻本。我現在把重擔子交給你了。你又聰明,又漂亮,——哎,你自然明白,不用我多說。」

  馮雲卿重重地松一口氣,嘻開了嘴,望著女兒乾笑。但忽然他的心裡又浮起了幾乎不能自信的矛盾:一方面是惟恐女兒搖頭,一方面卻又怕看見女兒點頭答應。可是眉卿的神色卻自然得很,微微一笑,毫不為難地就點了一下頭。她稍稍有點誤解了父親的意思,她以為父親是要利用劉玉英來探取老趙的秘密。

  看見女兒已經點頭了,馮雲卿心就一跳,然而這一跳後,他渾身就異常輕鬆。他微微喟一聲。大事既已決定!現在是無可改悔,不得不然的情勢終於叫他走上了不得不然的路。

  「萬一劉玉英倒不願意呢?」

  驀地眉卿提出了這樣的疑問。這話是輕聲說的,並且她的臉上又飛起一道紅暈,她的眼光低垂,她扭轉腰肢,兩手不停地絞弄她的小手帕。馮雲卿不防有這一問,暫時怔住了。現在是他誤解了女兒的意思。從這誤解,也忍不住這樣想:到底是年青的女孩兒,沒有經驗。此時眉卿也抬起頭來看著她父親,眼皮似笑非笑的,仿佛定要她父親給一個明明白白的解答。馮雲卿沒奈何只好涎著臉皮說:

  「傻孩子!這也要問呀!要你自己看風駛篷!再者,她是你的好朋友,你總該知道她的醋勁兒如何?看是不瞞她的好,就不用瞞她;不然的話,你做手腳的時候還是避過她的眼睛妥當些——」

  「喔唷!」

  眉卿低喊一聲,就靠在椅子背上,兩手捧住了臉,格格地笑個不住。這當兒,馮雲卿也就抽身走了;他惟恐女兒再有同樣的發問,無論如何,要做父親的回答這些問題,總有點不合宜。

  他剛到了樓下廂房,還沒坐定,女兒也就來了;拿著蛇紋皮的化妝皮包,是立刻要出門的樣子。

  「爸爸,錢呢?出去找朋友,不帶錢是不行的。」

  眉卿站在廂房門邊說,好像不耐煩似的頻頻用高跟鞋的後跟敲著門檻。

  略一遲疑以後,馮雲卿就給了一百塊。他覺得還有幾句話要囑咐,但陪著女兒直到大門外,看她翩然跳上了人力車,終於不曾說出口。他怔怔地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有幾分得意,又有幾分難受。待到他回身要進去的時候,猛看見大門旁的白粉牆上有木炭畫的一個極拙劣的烏龜,而在此「國罵」左近,烏亮的油墨大書著兩條標語:「參加五卅示威!」「擁護蘇維埃!」馮雲卿猛一口氣塞上喉管來,立時臉色變了,手指尖冰冷,又發抖。

  他勉強走回到廂房裡,就躺在炕榻上,無窮的怨恨在他心頭疊起:他恨極了那些農民和共產黨!他覺得都是因為這班人騷擾,使他不得不躲到上海來,不得不放任姨太太每夜的荒唐放浪;也因為是在上海,他不得不做公債投機,不得不教唆女兒去幹美人計。這一切,在他看來,都是合邏輯的,而唯一的原因是農民造反,人心不古。他苦悶地歎一口氣,心裡說:

  ——這,如今,老婆和女兒全都拿出去讓人家共了!實行公妻的,反倒是在這上海,反倒是我,這真是從哪裡說起?

  從哪裡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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