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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6)


  好像犯人被判決了罪狀,馮雲卿到此時覺得無可躲閃了;喉頭咕的一聲,眼睛就往上挺,手指尖索索地抖。他閉了眼睛,當面就浮現出何慎庵那浮胖的圓臉和怪樣的微笑;這笑,現在看去是很有諷刺的意味了!——「光景是何慎庵這狗頭早已聽到阿眉的爛汙行為,他卻故意來開老子的玩笑!」猛可地又是這樣的思想在馮雲卿神經上掠過,他的心裡便又添上一種異樣的味兒。他自己也有點弄不明白到底是在痛恨女兒的「不肖」呢,還是可惜著何慎庵貢獻的妙計竟不能實行;總之,他覺得一切都失敗,全盤都空了。

  此時有一隻柔軟的手掌,在他心窩上輕輕撫揉,並且有更柔軟而暖香的說話吹進了他的耳朵:

  「嘖,嘖,犯不著那麼生氣呀!倒是我不該對你說了!」

  馮雲卿搖一下頭,帶便又捏住了那只在自己胸口摸撫的姨太太的軟手;過了一會兒,他這才有氣無力地說:

  「家門不幸,真是防不勝防!——想不到。可是,阿眉從沒在外邊過夜,每晚上至遲十一二點鐘也就回家了,白天又是到學校,——她,她,——就不懂她是什麼時候上了人家的當?——」

  話是在尾梢處轉了調子,顯著不能輕信的意味。姨太太的臉色可就變了,突然抽回了那擺在馮雲卿胸口的一隻手,她對準馮雲卿臉上就是一口唾沫,怒聲叫道:

  「呸!你這死烏龜!什麼話!我就是天天要到天亮才回來,我有了姘頭哪,你拿出憑據來給我看!」

  馮雲卿白瞪著眼睛不作聲。又酸又辣的一股味兒從他胸膈間直沖到鼻子尖;他的臉皮也漲紅了,但立即轉成為鐵青;他幾乎忍耐不住,正待發作一下,可是姨太太的第二個攻勢早又來了:

  「自然是軋姘頭囉!白家五姨太和我是連襠。你自己去問罷!」

  這樣說著,姨太太連聲冷笑,身子一歪,就躺在煙榻上自己燒煙泡。「白家五姨太!——」這句話灌進馮雲卿的耳朵比雷還響些!這好比是套在馮雲卿頭上的一根韁繩,姨太太輕輕一提,就暗示了即使她在外邊軋姘頭,也是有所恃而不怕的。現在馮雲卿除了認罪陪笑而外,更沒有別的法子。

  幸而姨太太急於要赴約,當下也就適可而止。馮雲卿四面張羅著,直到姨太太換好了衣服,坐上了打電話雇來的汽車,頭也不回地走了後,這才有時間再來推敲關於女兒的事情。他在房裡踱了幾步,臉色是蒼白,嘴角是簌簌地抖;然而此時他的心情已經不是單純的怨恨女兒敗壞了「門風」,而是帶幾分抱怨著女兒不善於利用她千金之體。

  這樣的辯解在他腦膜上來回了幾次:「既然她自己下賤,不明不白就破了身,那麼,就照何慎庵的計策一辦,我做老子的也算沒有什麼對她不起;也沒有什麼對不起她已死的娘,也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祖宗!」漸漸他的臉上浮出了得意的淺笑了,可是只一刹那,他又攢緊了眉頭。他的周到的思慮忽然想到萬一他那已經有了情人的女兒不肯依他的妙計,可怎麼辦呢?老趙已經四十開外,雖然身軀粗壯,可沒有一星兒漂亮的氣味!

  著牙關自言自語說:

  「要是她當真不依,那真是不孝的女兒,不孝的女兒!」

  他慌慌張張在房裡轉了幾個圈子,看看那座電鐘,正指著六點十分。一天算是過去了!他感覺到再不能延挨光陰,作勢地咳了幾聲,便打定主意找女兒去談判。

  馮眉卿正在自己房裡寫一封信,打算告訴她的朋友為什麼她不能踐約痛痛快快遊玩一番。她不好意思說因為父親不給錢,但適當的藉口卻又想不出來;她先用中文寫,剛寫了一半,自己看看也覺得不很通順,便撕掉了,改用英文寫。然而最可惡的是她現在要用的辭句,先生都沒教過,英文讀本上也找不到;她寫了半行就擱淺了,用左手支著頭,苦思了一會,然後又換著右手來支頭,派克自來水筆夾在白嫩的中指和食指之間。她的兩頰上飛染了嫣紅,眼睛是水汪汪地,卻帶著幾分倦態。末後,她不再去苦思索了,機械地在那張信箋上畫了無數的小圓圈。這時候,房門上的旋鎖響一下,她的父親進來了。

  料不到是父親,馮眉卿輕喊一聲「啊唷」,就連頭帶臂都伏在書桌上,遮住了那張塗得不像樣的信箋,格格地笑著。馮雲卿也不說話,閃起他的細眼睛在房間裡搜索似的瞥一下。沒有什麼特別惹注意的東西。琴書,手帕,香水瓶,小粉撲,胭脂管,散散落落點綴了滿房間。終於他站在眉卿面前,忖量著怎樣開始第一句。

  眉卿也抬起頭來,已經不笑了,水汪汪的一雙眼睛望著她父親的臉。似乎這眼光含有怨意,馮雲卿不便正面接受,便將腦袋略向右偏,卻正對著眉卿那半扭轉的上身所特別顯現得隆起的乳房了。一種怪異的感想,便在馮雲卿意識上擴展開來;他好像已經實地查明了這女兒已是婦人身,他同時便感得女兒這種「不告而有所與」的自由行動很損害了他的父權,他的氣往上沖了,於是開口第一句便意外地嚴厲:

  「阿眉!你——你也不小了!——」

  在這裡,女兒嬌憨地一聲笑,又使得馮雲卿不好意思再板起臉,他頓了一頓,口氣就轉為和緩:

  「你今年十七歲了,阿眉!上海場面壞人極多,軋朋友總得小心,不要讓人家騙了你——」

  「騙了我?噯,——我受過誰的騙喲?」

  眉卿站了起來反問,她的長眉毛稍稍皺一下,但她頰上的嫣紅也淡褪了幾分。馮雲卿勉強一笑,口氣再讓步些,並且立即把說話的內容也加以修改:

  「呃——騙你的錢呀!你想想看,一個月你要花多少錢?可不是一百五六十麼?你一個人萬萬花不了那麼多!一定有人幫同你在那裡花,是不是?——」

  「爸爸是要查我的賬麼?好!我背給你聽。」

  「不用背。哎,有幾句正經話要同你說呢。這次交易所裡,我是大虧本,一定就有人賺進,阿眉,你知道大大賺了一票的是誰?——是一個姓趙的,某某飯店裡有他的包月房間,某某屋頂花園每天下午他去兜一趟圈子,四十來歲,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個子。他收藏的寶石金剛鑽!只看他兩隻手——」

  馮雲卿忽然頓住了,接連著幾個「哎」,卻拖不出下文;他的迷惘的眼光只在他女兒臉上打圈圈兒。這是緊要關頭了。當下他就不能決定是坦直地和盤托出好呢,或是繞一個圈子先逗動女兒的心,而更其作怪的,在這兩個念頭以外,還有潛伏著的第三念,他自己也有點弄不清楚,但顯然在那裡蠢動:他很情願此時忽然天崩地裂,毀滅了他自己,他女兒,老趙,公債市場,以及一切。

  他看著女兒那一對好像微笑的亮晶晶的眼睛,又看著她那仿佛微有波動的胸脯,他立即想像出了最不體面的一幕。而緊接著又來了他自己作主角的同樣最不體面的一幕。似乎有人在他耳邊說:「那個倒不是結髮,隨她胡調去;可是這個,卻是你親生的骨血呢!」他忍不住打一個冷噤,心直跳,險一些掉下眼淚。這都是刹那間的事,——快到不容馮雲卿有所審擇,有所決定。並且就在這一刹那間,馮眉卿很嬌媚地一笑,扭了扭腰肢,脫口說道:

  「噢——爸爸,你說的是趙伯韜喲!」

  「呵——你!」

  馮雲卿驚喊起來,一切雜亂的感想立刻逃散,只剩下一種情緒:驚奇而又暗喜。一句問話,似箭在弦,直沖到眉卿的臉上了,那聲音且有點兒顫抖:

  「你認識他麼?怎樣認識他的?」

  「我的一個朋友——女朋友,認識這姓趙的。」

  「噯,姓趙的,趙伯韜?就是公債大王趙伯韜,有名的大戶多頭?威風凜凜的大個子?——」

  「就是啦。不會錯的!」

  眉卿不耐煩似的用拗聲回答,拿起手帕來在嘴唇邊抹了兩下,嘻嘻地軟笑。她不懂得父親為什麼那樣慌張出驚,可是她也分明看得出父親聽說了是一個女朋友認識那個趙伯韜就有點失望的樣子。然而她父親的問話卻還沒有止境:

  「哦,你的女朋友?阿眉,你的女朋友比你年紀大呢,還是小些?」

  「恐怕是大這麼三四歲。」

  「那就是二十一二了。哪裡人?出嫁了沒有?」

  「噯——出嫁過。去年死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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