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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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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壯飛滿口答應,又說定了約會的時間,便興沖沖地走了。當下馮雲卿懷著一顆怔忡不安定的心,轉身踉踉蹌蹌跑上樓去,打算做照例的和事佬。他剛跑到自己臥房門前,就聽得房裡豁浪一片響,姨太太連聲冷笑。馮雲卿臉色全白了,猛站住在房門口,側著頭抓耳朵。但他立即打定了主意,輕輕揭開門幃,閃身進去,卻看見只有姨太太滿臉怒容坐在鴉片煙榻上,小大姐六寶跪在地下拾一些碎碗盞,煙榻前淡青色白花的地毯濕了一大塊,滿染著燕窩粥。梳頭娘姨金媽站在姨太太背後,微笑地弄著手裡的木梳。 馮雲卿看見女兒不在場,心裡就寬了一半。顯然是女兒對姨太太取了攻勢後就自己退去——所謂「堅壁清野」,因而姨太太只好拿小大姐六寶來泄怒了。 「噯,你倒來了:恐怕你是走錯了房間罷?你應該先去看看你的千金小姐。她吃虧了!」 姨太太別轉了面孔,卻斜過眼光來瞅著馮雲卿這麼波俏地說著。 馮雲卿傴著腰苦笑,一面就借著小大姐六寶發話: 「嚇!越來越不成話了。端慣了的東西也會跌翻麼?還不快快再去拿一碗來,蹲在這裡幹什麼?」 「你不要指著張三罵李四呀!」 姨太太厲聲說,突然回過臉來對著馮雲卿,兇惡地瞪出了一雙小眼睛。看見馮雲卿軟洋洋地陪笑,姨太太就又冷笑一聲,接著說下去: 「連這毛丫頭也來放肆了。滾熱的東西就拿上來!想燙壞我麼?料想她也不敢,還不是有人在背後指使麼?你給我一句嘴清舌白的回話——」 「呃,呃;老九,犯不著那麼生氣。抽一筒煙,平平肝火罷。我給你打泡。金媽,趕快給姨太太梳頭。今晚上九點鐘明園特別賽。白公館裡已經來過電話。——老九,那邊的五姨太請你先去打十二圈牌再上明園去。你看,太陽已經斜了,可不是得趕快,何必為一點小事情生氣。」 馮雲卿一面說,一面就遞眼色給姨太太背後的金媽;又振起精神哈哈一笑,這才躺到煙榻上拿起鐵籤子燒煙,心裡卻像壓著一塊石頭似的怪難受。 「真的。大小姐看相是個大人了,到底還是小孩子,嘴裡沒輕重。姨太太有精神,就教訓她幾句;犯不著氣壞了自己。——噯,還是梳一個橫愛司麼?」 金媽也在一旁湊趣解勸,同時用最敏捷的手法給姨太太梳起頭來。姨太太也不作聲。她的心轉到白公館的五姨太那裡去了。這是她的小姊妹之一。而她之所以能夠在馮雲卿面前有威風,大半也是靠仗這位白府五姨太。馮雲卿剛搬到上海來的時候,曾經接到過綁匪的嚇詐信,是姨太太找著了白府五姨太這根線索,這才總算一個招呼打到底,居然太平無事。從此以後,馮雲卿方才知道自己一個鄉下土財主在安樂窩的上海時,就遠不及交遊廣闊的姨太太那麼有法力!從此對於姨太太的夜遊生活便簡直不敢過問了。 當下小大姐六寶已經收拾好地毯上的碎碗片和粥粒,重新送進一碗不冷不熱的燕窩粥來。金媽工作完畢,就到後廂房去整理姨太太的衣服。馮雲卿已經裝好了一筒煙,把煙槍放下,閉了眼睛,又想起何慎庵的條陳和李壯飛的辦法來。他有了這樣的盤算:如果李壯飛的話可靠,那豈不是勝似何慎庵的「鑽狗洞」麼?當然雙管齊下是最妥當的了,但是——「詩禮傳家」,這怎麼使得!況且姨太太為的特殊原因,已經在家中占了壓倒的優勢,現在如果再來一個女兒也為的「特殊原因」而造成了特殊勢力,那麼,在兩大之間,他這老頭兒的地位就更難處了。但願李壯飛的每一句話都是忠實可靠! 然而—— 在這裡,馮雲卿的思想被姨太太的聲音打斷。姨太太啜著燕窩粥,用銀湯匙敲著碗邊說道: 「大後天就是端陽節了,你都辦好了罷?」 「啊——什麼?」 馮雲卿慌慌張張抬起頭來問,一條口涎從他的嘴角邊直淌下去,沾在衣襟上了。 「什麼呀?啐!節上送禮哪!人家的弟兄們打過招呼,難道是替你白當差!」 「哦,哦,——這個——時時刻刻在我心上呢,可是,老九,你知道我做公債虧得一塌糊塗,差不多兩手空空了,還短五六千。正要和你商量,看有沒有門路——」 「喔——要我去借錢麼?一萬囉,八千呢?拿什麼做押頭?鄉下那些田地,人家不見得肯收罷!」 「就是為此,所以要請教你喲。有一個姓李的朋友答應是答應了,就恐怕靠不住;只有三兩天的工夫了,誤了事那就糟糕,可不是?」 姨太太等候馮雲卿說完了,這才端起那碗燕窩粥來一口氣喝了下去,扭著頸脖輕聲一笑,卻沒有回答。丈夫做公債虧了本,她是知道的,然而就窘到那樣,她可有點不大相信。要她經手借錢麼?她沒有什麼不願意。為的既然經過她的手,她就可以扣下一部分來作為自己過端陽節的各項使用。 她拈起一根牙籤剔了一會兒牙齒,就笑了笑說道: 「幾千的數目,沒有押頭,自然也可以借到;就找白公館的五阿姊,難道她不給我這一點面子。不過拿點押頭出去給人家看,也是我們的面子。是麼?——田契不中用。我記得元豐錢莊上還有一萬銀子的存摺呢……」 「啊——那個,那個,不能動!」 馮雲卿陡的跳起來說,幾乎帶翻了煙盤裡的煙燈。 姨太太扁起嘴唇哼了一聲,橫在煙榻上拿起煙槍呼呼地就抽。 「元豐莊上那一筆存款是不能動的。噯,老九,那是阿眉的。當初她的娘斷七以後,由阿眉的舅父姑父出面講定,提這一萬塊錢來存在莊上,永遠不能動用本息,要到阿眉出嫁的時候,一古腦兒給她作墊箱錢呢!」 馮雲卿皺了眉頭氣喘喘地說著,同時就回憶到自己老婆死後便弄這老九進門來,那時候阿眉的舅父和姑父洶洶爭呶的情形。而且從此以後,他的運氣便一年不如一年,當真合著阿眉的舅父所說「新來這扁圓臉的女人是喪門相」,非傾家蕩產不止。——這麼想著,他忍不住歎一口氣;又溜過眼光去看姨太太。但是姨太太的尖利的眼光也正在看他呢,他這一驚可不小,立刻把眼光畏澀地移到那滋滋作響的煙斗上,並且逼出一臉的笑容。他惟恐自己心裡的思想被姨太太看透。 幸而姨太太似乎並沒理會,把煙槍離開嘴唇寸許,從鼻孔裡噴出兩道濃煙,她意外地柔和而且俏媚地說: 「噯,就一心想做老丈人;辦喜事,墊箱錢,什麼都辦好在那裡,就等女兒女婿來磕頭。我是沒有那種福氣,你自己想起來倒好像有——啐,你這夢幾時做醒?」 「哦?——」 「哎,你是當真不知道呢,還是在我面前裝假呢?」 姨太太忽然格格地笑著說,顯然是很高興而不是生氣。 「我就不懂——」 「是呀,我也不懂為什麼好好的千金小姐不要堂而皇之出嫁,還不要一萬多銀子的墊箱錢——」 「老九!——」 馮雲卿發急地叫起來了。到底他聽出話頭不對而且姨太太很有幸災樂禍之意,但是兩筒煙到肚後的姨太太精神更好,話來得真快,簡直沒有馮雲卿開口的餘地。 「喊我幹麼?我老九是不識字的,不懂新法子。你女兒是讀書的,會洋文,新式人;她有她的派頭:看中了一個男人,拔起腳來一溜!新式女兒孝順爹娘就是這麼的:出嫁不要費爹娘一點心!」 姨太太說著就放下了煙槍,也不笑了。卻十分看不慣似的連連搖頭。 「當真?」 馮雲卿勉強掙扎出兩個字來,臉色全變了,稀鬆的幾莖鬍子又在發抖,眼白也轉黃了,呆呆地看定了他的老九,似乎疑惑,又似乎驚怖。有這樣的意思緊叩著他的神經:自由? 自由就一定得逃走?但是姨太太卻繼續來了怕人的回答: 「當真麼!噢,是我造謠!你自己等著瞧罷!一個下流的學生,外路人,奇奇怪怪的,也許就是叫做什麼共產黨——光景你也不肯答應他做女婿;你不答應也不中用,他們新派頭就是腳底揩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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