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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4)


  四小姐看著范博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看著他的雖則蒼白然而惹人憐愛的臉孔,於是四小姐的心忽然又抖動——是一種從未經驗過的怪味兒的抖動。

  「那麼,請做詩罷,再會!」

  吳芝生冷冷地說,蕩著一隻臂膊,轉身就走。四小姐似乎遲疑一下,但對范博文瞥了一眼以後,也就懶懶地跟在吳芝生背後。范博文瞪著眼直望四小姐他們的後影。及至那後影將要迷失在人叢中的時候,范博文驀地大笑一聲追上去,一伸手就挽住了吳芝生的右臂,帶幾分央求的意味說:

  「不做詩了。我們一塊兒走走不好麼!」

  「我們要回家去呢。」

  四小姐例外地先開了口,對范博文一笑,隨即又很快地低下頭去。

  「我也到——吳公館去罷!」

  范博文略頓一下,然後決定主意。

  一路上並沒說得幾句話,他們三位就到了吳公館的前面,恰好那扇烏油大鐵門正要關上,管門的看見了是四小姐他們,便又拉開門,笑嘻嘻地說:

  「四小姐,鎮上有人來呢;說是逃出來的。」

  這平平淡淡的兩句話立刻將四小姐思想上的浮雲驅走。她不由得「呀」了一聲,趕快就跑進大門去。家鄉不幸的消息雖然三天前就聽得蓀甫提起過,但好像太出意外,難以置信似的,四小姐總不曾放在心上。此時她仿佛驟然睜開眼來當真看見了無論如何難以相信的慘變,她的臉色也轉成灰白。

  大客廳內擠了許多人,都是站著,嘈雜地在說話。最先映進四小姐眼簾的,卻是費小鬍子。這老頭兒穿一件灰布長袍子,又要回答吳少奶奶,又要回答七少爺阿萱,簡直是忙不過來。四小姐走到吳少奶奶身邊,只聽得費小鬍子氣喘喘地做著手勢說:

  「就是八點鐘,呃,總有九點鐘了;少奶奶,是九點鐘!宏昌當火燒了。——沒有何營長的兩架機關槍,那些亂民,那些變兵,大概不會燒宏昌。少奶奶,你說不是麼?機關槍就架在宏昌的更樓邊——卜卜蔔,真可怕!然而濟得什麼事呀!——」

  「喂,喂,小鬍子,到底我的一箱子小書呢?你總沒說到我的一箱子小書!」

  阿萱扭住了費小鬍子的臂膊,插進來說。

  費小鬍子的眼睛一翻,怔怔地看著阿萱,不明白什麼「小書」。吳少奶奶卻笑了,四小姐也乘這空兒問道:

  「當真是全鎮都搶光了麼?我不相信,那麼大一個鎮!就燒了宏昌當麼?我們家裡呢?」

  「四妹,家裡沒燒。——費先生路上也辛苦了,讓他息一息,等蓀甫回來再談罷。噯,兵變!」

  吳少奶奶一面說,一面她的眼神忽然散亂,似乎有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忽然抓住了她的心了。她凝眸惘然呆立半晌,這才勉強收束心神,逼出一個苦笑,對費小鬍子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就悄悄地走開了。

  這裡阿萱還是纏住了費小鬍子追問那一箱子小書。四小姐的注意卻轉到麇集在窗前的一群少年:范博文,吳芝生,杜學詩,還有一位不認識的洋服青年。他們都在那裡聽一個人講述亂民和變兵如何攻打宏昌當。四小姐聽來這人的聲音很耳熟,但因為只看見他的背面,竟想不起是什麼人了。俄而他轉過一個側形來,野馬似的一張長臉,卻又是縮鼻子,招風大耳朵,頭髮像鬃刷。

  四小姐立刻認出是曾家駒。她幾乎喊出一聲「啊喲!」她是最討厭這曾家駒的,現在雖然因為他也是新從雙橋鎮逃來,仿佛有點亂離中相逢的好感,但仍是不大願意見他,更不願意和他攀談了。躊躇了一會兒以後,四小姐就走進大餐間,揀一張靠近門口的椅子坐了,背向著曾家駒他們,卻尖起了耳朵聽他們談話。

  「那麼,你是從變兵手裡奪了手槍;又打死了幾個鄉下人,這才逃出來的?嘿!你倒真是了不得!」

  是范博文的冷冷的帶著譏諷的聲音。

  「不錯。我的手腳倒還來得。」

  「可是尊大人呢?照你剛才所說那種力敵萬夫的氣概,應該可以保護尊大人出險!怎麼你就單單保全了自己的一張皮呢?還有你的夫人,你的令郎,你也都不管?」

  杜學詩這話可更辣了,他那貓臉上的一對圓眼睛拎起了,很叫人害怕。

  料不到竟會發生這樣的責難,吹了半天的曾家駒無論如何不能不忸怩了。但說謊是他的天稟,他立刻想得一個極冠冕堂皇的回答:

  「哦——那個,他們都不礙事的。沒有什麼人認識他們,往相好人家一躲,不就完事了麼?比不得我,在鎮上名聲太大,走去走來都是熟人,誰不認識曾家二少爺?」

  「對了!正要請教曾二少爺在雙橋鎮上擔任什麼要職?光景一定是『鎮長』;再小,我知道你也不幹,是嗎?」

  又是范博文的刻薄的聲調。他一面說,一面碰碰吳芝生的肩膀,又對杜學詩睒眼睛。

  另外那位穿洋服的青年,——他是杜學詩的侄子,杜竹齋的長子新籜,剛剛從法國回來的,卻站在一旁只管冷眼微笑,滿臉是什麼也看不慣的神色。

  這回曾家駒更顯得忸怩了。他聽得范博文說什麼「鎮長」,本來倒有點詫異;雖然他是一竅不通的渾蟲,可是雙橋鎮上並無「鎮長」之流的官兒,他也還明白。但當他對范博文細細打量一番,看見是一位穿洋服的昂藏不凡的人物,他立刻悟到一定是自己見識不廣,這位姓範的話總不會毫無來歷。於是他勉強一笑,也不怕自己吹牛吹豁了邊,擺出了不得的神氣,趕快正色答道:

  「可不是麼!就是鎮——鎮長。當真小事我也不幹,那還用說!可是,我又是第二十三名的這個!」

  最後兩個字是特別用力的。大家都不懂「這個」是什麼。幸而曾家駒已經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紙片來,一張是他的名片,另一張就是他新得的「黨證」。他將這兩樣東西攤平在他那又黑又大的手掌上,在范博文他們的眼前移過,好像是請他們鑒賞。「黨證」是髒而且皺了。名片卻是簇新的,是曾家駒逃到縣裡過了三天,一夜之間趕辦起來的。杜學詩劈手就抓了過來,正想細看,那邊范博文卻噴出一口大笑來。他的眼光快,不但看明白了一張是黨證,還看明白名片上的一行小字是「某省某縣第某區分部第二十三名黨員」。

  杜學詩也看明白了,很生氣似的把兩張紙片扔在地下,就罵道:

  「見鬼!中國都是被你們這班人弄糟了的!」

  「啊喲!小杜!你不要作孽。人家看『這個』是比老子老婆兒子還要寶貴哪!」

  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吳芝生也加進來說,又鄙夷地射了曾家駒一眼,就挽了范博文的臂膊,走進大餐間去了。剩下的杜氏叔侄也跟了進去,砰的一聲,小杜用腳將門碰上。

  這四個人一窩蜂擁到大餐間前面窗口的沙發榻裡坐下,竟沒看見獨坐在門邊的四小姐。他們剛一坐下,就放聲大笑;杜學詩在哄笑中還夾著咒駡。范博文座位剛好對著四小姐,就先看見了,他趕快站起來,擋在那三位面前說:

  「你們猜一下,這裡還有什麼人?」

  「還有一個卻不是人,是印在你心上時刻不忘的poetic and love①的混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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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Poetic and love」「詩意與戀愛」。——作者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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