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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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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芝生脫口回答。可是范博文竟不反唇相譏,只把身子一閃開,漲紅了臉的四小姐就被大家都看見了。吳芝生是第一個不好意思,他就站起來搭訕地說: 「四妹,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竹齋姊夫的少爺,杜新籜。」 「法國留學生,萬能博士,會繅絲,也會養蜂,又是美術家,又是巴枯寧主義者,又是——」 范博文搶著替杜新籜背誦頭銜,可是還沒完,他自己先笑起來了。 杜新籜不笑,卻也不顯得窘,很大方的樣子對四小姐鞠躬,又伸出一隻手去。可是看見四小姐的一雙手卻貼在身旁不動,而且回答的鞠躬也多少帶幾分不自在,這杜新籜柔和地一笑,便也很自然地收回手來。他回中國來僅只三天,但中國是怎樣複雜的一個社會,他是向來瞭解的;也許就為的這一點瞭解,所以在法國的三五年中,他進過十幾個學校,他試過各項的學科:園藝,養雞,養蜂,採礦,河海工程,紡織,造船,甚至軍用化學,政治經濟,哲學,文學,藝術,醫學,應用化學,一切一切,他都熱心過幾個星期或幾天,「萬能博士」的雅號就是這麼來的;如果說他曾經在法國學得一些什麼特殊的,那就是他自己方式的巴枯寧主義——「什麼都看不慣,但又什麼都不在乎」的那種人生觀,而這當然也是他的「萬能」中之一。 他有理想麼?他的理想很多很多。說得正確些,是當他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有異常多的理想,但當他離開了床,他就只有他那種「什麼都看不慣,但又什麼都不在乎」的氣質。 他不喜歡多說話,但同時,確是個溫柔可親的人物。 當下因為四小姐的被「發見」,那三位喜歡說話的青年倒有一會兒的沉默。杜新籜雖然不喜歡夾在人堆裡搶話來說,可是大家都不出聲的時候,他也不反對自己說幾句,讓空氣熱鬧一點。他微笑著,輕描淡寫地說: 「一個剛到上海的人,總覺得上海這地方是不可思議的。各式各樣的思想,在上海全有。譬如外邊的麥歇曾①,——噯,你們都覺得他可憎,實在這樣的人也最可憐。——四姨,你自然認識他,我這話可對?」 -------- ①「麥歇曾」法語。意即「曾先生」,杜新籜在法國留過學,故有此習慣。——作者原注。 四小姐真沒想到這麼一位比她自己還大幾歲的紳士風的青年竟稱她為「姨」,她不由得笑了一笑。看見四小姐笑,范博文也笑了,他在杜新籜的肩頭拍一下說: 「大世兄老籜呀!我可不便忝居姻叔之列。」 「又是開玩笑,博文!——都是你們開玩笑的人太多,把中國弄糟了的!我是看著那姓曾的就不高興,想著他就生氣!不是他剛一到,我就對你們說這人准是混蛋?果然!我真想打他。要是在別的地方,剛才我一定打他了。」 杜學詩拎起眼睛鼓著腮兒說。他就是生氣時候那股勁兒叫人看著發笑。范博文立刻又來了一句俏皮話: 「對了!打他!你就頂合式打那曾野馬。為的你雖然是『鐵掌』,幸而他也是天字第一號的厚臉!」 「可是杜少爺,曾家的老二就是頂討人厭。賊忒忒的一雙眼睛。——噯,到底不曉得鎮上怎樣了!」 四小姐好像深恐范博文和杜學詩會吵架起來,心裡一急,就居然擺脫了靦腆的拘束,想出這樣的話在中間岔開。於是談話就暫時轉到了雙橋鎮了。杜新籜照例不多開口,只是冷眼微笑,卻也對於范博文的幾次警語點頭贊許。在某一點上,這兩個人原是合得來的。杜學詩不滿意他的侄兒,正和不滿意范博文一樣,他叫道: 「不許你再開口了,博文!議論龐雜就是中國之大患,只有把中國放在強有力的鐵掌中,不許空談,才有辦法。什麼匪禍,都是帶兵的人玩忽,說不定還有『養寇自重』的心理——」 「然而人人都得吃飯,那也是沒有辦法的。匪禍的普遍,原因就不簡單。」 吳芝生趕快又來駁他。他的始終堅持的意見是生產品分配的問題不解決,中國或世界總不免於亂。 「對了,人人都得吃飯。——唉,都是金錢的罪惡。因為了金錢,雙橋鎮就鬧匪禍了;因為了金錢,資本家在田園裡造起工廠來,黑煙蔽天,損壞了美麗的大自然;更因為了金錢,農民離開了可愛的鄉村,擁擠到都市里來住齷齪的鴿子籠,把做人的性靈汩沒!」 范博文又發揮他的「詩人」的景慕自然。他一面說,一面望了四小姐一眼。四小姐不很懂得范博文這些話的意義,但又在范博文臉上閃著的那種憂悒感傷的色彩,就叫四小姐感得更深的趣味,她從心裡笑出來。 杜學詩噘起了嘴,正想不許范博文再開口,忽然有一個人闖進來,卻是林佩珊,手裡拿著化妝皮包,像是剛從外邊回來。她的第一句話是: 「你們看見大客廳裡有一匹野馬不是?還有一尊土地菩薩。我疑心是走錯了路了!」 大家都哄然笑起來。林佩珊扭著腰旋一個半圓圈,看見了這裡有范博文,也有杜學詩,她的活潑忽然消失;她咬著嘴唇微微一笑,就像一陣清風似的掃過大餐間,從後邊的門出去了。 她又跑上樓,直闖進她姊姊的房間。淺藍色沙丁的第二層窗幃也已經拉上,房間裡是黑魆魆的。林佩珊按牆上的電鈕,一片光明就將斜躺在沙發上沉思的吳少奶奶驚覺。 兩姊妹對看了一下,沒有說話。忽然林佩珊跳步向前,半跪在沙發榻前,挽住了吳少奶奶的粉頸,很急促地細聲叫道: 「阿姊,阿姊!他,他,今天對我說了!怎麼辦哪?」 吳少奶奶不明白妹子的意思,轉眼看定她的像是慌張又像是愁悶的面孔。 「就是博文呀!——他說,他愛我!」 「那麼你到底愛不愛他?」 「我麼——我不知道!」 吳少奶奶忍不住笑了。她把頭搖一下,搖脫了林佩珊的一隻手,正想說什麼話,可是佩珊又加上了一句: 「我覺得每一個人都可愛,又都不可愛。」 「不要亂說!」 「這話不對麼?」 「對也許對,但是不能夠這麼想。因為你總得結婚——總得挑定一個人——一個人,做你終身的伴侶。」 林佩珊不作聲了。她側著頭想了一想,就站起來懶洋洋地說: 「老是和一個人在一處,多麼單調!你看,你和姊夫!」 吳少奶奶出驚地一跳,臉色也變了。兩件東西從她身旁滾落到沙發前的地毯上:一本破爛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和一朵枯萎的白玫瑰花。吳少奶奶的眼光跟著也就注在這兩件東西上,癡癡地看著,暫時被林佩珊打斷了的齧心的焦擾,此時是加倍頑強地在揉她,箍她。 「你說姊夫不贊成博文不是?」 林佩珊終於又問,但口氣好像是談論別人的事。 吳少奶奶勉強抑住了心上翻滾著的煩悶,仰臉看她的妹子;過了一會兒,吳少奶奶方才回答: 「因為他已經找得比博文更好的人。」 「就是你說過的杜學詩麼?」 「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 吳少奶奶聽得又是一個「不知道」,又看見妹子的眼光閃閃有點異樣,便以為妹子還是害羞,不由得笑了起來,輕聲追問道: 「對阿姊也不好說真話麼?你說一個字就行了。」 「我想來,要是和小杜結婚,我一定心裡還要想念別人——」 在這裡,林佩珊一頓,臉色稍稍有些興奮。吳少奶奶聽著這樣的話,卻又禁不住心跳。可是林佩珊忽而吃吃地笑著,轉過身去似乎對自己說: 「結婚的是這一個,心裡想的又是別一個,——啊,啊,這多麼討厭的事呀!阿姊!阿姊!」 林佩珊這樣叫著,又跳過身來,把兩手放在她姊姊的肩頭,像一個小女孩子似的就將她自己的臉貼到她姊姊的臉上。吳少奶奶的臉熱得像是火燒!林佩珊愕然退一步,看見她姊姊的臉色不但紅中透青,而且亮晶晶的淚珠也掛在睫毛邊了。林佩珊驚惶地看著,說不出半句話。漸漸地,吳少奶奶的臉色又轉為可怕的蒼白。她在淚光中看見站在面前的這位妹子分明就是她自己未嫁前的影子:一樣的面貌身材,一樣的天真活潑而帶些空想,並且一樣的正站在「矛盾生活」的陷坑的邊上。難道兩姊妹就連命運也要相同麼?——吳少奶奶悲痛地這樣想。她顫著聲音迸出一句問話: 「珊!你心裡是想的誰呢?博文罷?」 「也不是。我不知道!姊姊,我要哭!——我只想哭!」 林佩珊突然抱住了吳少奶奶,急促地說,聲音也有點發顫;可是她並沒哭,只異樣地叫了一聲,忽然放開了手,笑了一聲,便又縱縱跳跳跑出去了。 吳少奶奶瞪眼看著房門上那一幅在晃蕩的藍色門簾,張大了嘴巴,似乎想喊,可是沒有出聲;兩粒大淚珠終於奪眶而出,掉在她的手上。然後她又垂頭看地毯上的那本破書和那朵枯萎了的玫瑰花,一陣難以抵擋的悲痛揉斷了她的柔腸; 她僕在沙發榻裡,在迷惘的呻吟中,她失望地問自己道:「珊?珊能夠代替我麼?——不能麼?她心裡有什麼人罷?噯,我的癡心!——聽說隴海線上炮火厲害,打死了也就完了!完了!——可是,可是,他不說就要回上海麼?呵!我怕見他!呵,呵,饒恕了我罷,放開我罷!讓我躲到什麼地方去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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