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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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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著,吳芝生自己也呵呵大笑起來了。范博文一聲不響,轉身就走;這回是當真走了,他跑到一叢樹木邊,一轉身就不見了。吳芝生微笑著望了一會兒,也不免有點詫異這位「詩人」竟能一怒而去,再不回頭。他又略候了一二分鐘,斷定范博文確是一去不復返了,他這才跑上了池子後面的一個樹木環繞像亭子一樣的土堆,叫道: 「四妹,時間不早了,要逛動物園,就得趕快走。」 四小姐蕙芳正靠在一棵楊柳樹上用手帕揉眼睛。她一聲不響,只看了吳芝生一眼,就跟著他走。她的眼圈有點紅潤。走過一段路後,四小姐趕上一步,挨著吳芝生的肩膀,忽然輕聲問道: 「九哥!——他是不是想跳水呢?神氣是很像的。」 「我沒有問他。」 「為什麼不問呢!你應該問問他的。——剛才我們跟住他走了好許多路,不是看見他一路上瘋頭瘋腦的,神氣很不對麼?我們進來時碰見林二妹,她也像有心事。……」 吳芝生忽然大笑了。他看著他的堂妹子好半晌,這才說: 「范博文是不會自殺的。他的自殺擺在口頭,已經不知有過多少次了。剛才你看見他像是要跳水,實在他是在那裡做詩呢!——《澤畔行吟》的新詩。像他那樣的詩人,不會當真自殺的。你放心!」 「啐!幹我屁事!要我放心!不過——」 四小姐臉紅了,縮住了話,低著頭只管走路。然而她的心裡卻不知怎地就深深印上了范博文的又溫柔又可憐的影子。她又落在吳芝生肩後了。又走過一段路以後,四小姐低聲歎一口氣,忽然掉下一滴眼淚。 四小姐這無名的惆悵也是最近三四天內才有的。她的心變成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瑣細最輕微的刺激——任何人的歡樂或悲哀的波動,都能使她的心起應和而發抖。靜室獨坐的時候,她乎個個人都板起了得意的臉孔在威脅她。世界上只有她一人是伶仃孤獨——她時常這麼想。她渴要有一個親人讓她抱住了痛哭,讓她訴說個暢快;來上海後這三四天就像三四年,她滿心積了無數的話,無數的淚! 也許就在自己正亦感得孤獨的悲哀這簡單的原因上,四小姐對於失意悵惘的范博文就孕育了深刻的印象罷?但是跟著吳芝生一路走去的時候,因為了自己的悵惘,更因為了一路上不斷的遊客和風景,她漸漸忘記了范博文那動人愛憐的愁容了。等到進了動物園,站在那熊欄前,看著那頭巨大的黑熊像哲學家似的來來往往踱方步,有時又像一個大呆子似的直立起來晃了晃它那個笨重的腦袋,四小姐便連自己的悵惘也暫時忘卻,她微笑了。 吳芝生碰到一個同學,兩個人就談起來。那同學是一頭茅草似的亂髮,面貌卻甚為英俊,一邊和吳芝生談話,一邊常常拿眼睛去看四小姐;漸漸他們的談話聲音放低了,可是四小姐卻在有意無意中捉到了一問一答的兩句話: 「是你的『緋洋傘』①罷?」 「不,——是堂妹子!」 -------- ①「緋洋傘」是一個英國字的音譯,意為「未婚妻」。——作者原注。 四小姐驀地臉又紅了。她雖然不知道什麼叫做「緋洋傘」,但從吳芝生的回答裡也就猜出一些意義來了;她羞答答地轉過身子走開幾步,到右首的猴子棚前。這是半間房子大小的鐵條棚,許多大小不等的猴子在那裡蹦跳。四小姐在家鄉時也曾見過山東人變把戲的猴子;她到現在還記得很明白的是五六年前在土地廟的香市中看見一隻常常會笑的猴子,一口的牙齒多麼白!但這也是她最後一次快樂的紀念,此後就因為十四歲的她已經發育得和「婦人」一樣,吳老太爺不許她再到香市那樣的男女混雜的地方。現在她又看見了猴子,並且是那麼多的猴子,她那童年的往事便在記憶中逆流轉來。 她惘然站在那猴子棚前,很想找出一隻也是會笑的猴子。 然而這些猴子中間並沒一隻會笑。似乎也有幾分「都市人」的神經質,它們只是亂竄亂跳,吱吱地歇斯底里地叫。四小姐感到失望,正想轉身去找吳芝生,卻忽然看見一樁奇異的景象了。在棚角的一個木箱子上,有一隻猴子懶洋洋地躺在那裡,另一隻猴子滿臉正經的樣子,替那躺著的猴子捉蝨子:從它們那種親愛的神氣,誰也會聯想到這一對猴子中間是有些特別的關係,是一對夫婦!四小姐看得呆了;像是快慰,又像是悲愴,更像是異常酸癢的味兒一齊在她心裡翻滾!她不敢再看,卻又捨不得不看,她簡直癡了,直到吳芝生的聲音驚醒了她: 「走罷!這裡快要關門了!」 四小姐猛一怔,回頭癡癡地望著吳芝生,不懂他說的什麼話。然後,一點紅暈倏地從四小姐白嫩的面頰中央——笑時起一個渦兒的那地方透出來,很快地擴展到眉心眼梢。被人家窺見了隱秘時那種又含羞又惶恐的心情真逼得四小姐只想哭。她努力不讓滿積在眼眶裡的淚珠往下掉,轉過身去順著腳尖走,也不說一句話。動物園裡的遊客差不多已經走光,她也不覺得;她走了幾步,看見一張椅子,她就惘然坐下,低了頭,把手帕掩在臉上。 「四妹,身上不爽快麼?管動物園的人要來催我們走了。 這裡是五點鐘就關門。」 吳芝生站在四小姐旁邊輕聲說,顯然他並沒瞭解四小姐的心情。這是不足為奇的:常和林佩珊,張素素一般都市摩登女郎相處的吳芝生,當然無從猜度到四小姐那樣的舊式「閨秀」的幽怨感觸。但奇怪的是他這不瞭解反使得四小姐心頭好像一松,而且他這溫和關切的語調也使得四小姐感到若干慰藉;她露出臉來,從晶瑩的淚光中看著吳芝生,勉強笑了一笑,同時也就站起來,帶幾分羞怯回答道: 「沒有什麼,——我們回去罷。」 此時太陽已有一半沒入地平線,涼風吹來,人們覺得精神異常爽快。男女遊客一批一批地湧入這公園裡來。照吳芝生的意思,還想再走走,或者到那個賣冰淇淋荷蘭水的大蘆席棚下喝一點什麼。可是四小姐最怕人多,更怕那些成雙作對的青年男女們射過來的疑問似的眼光的一瞥;她堅執要回家了,——雖然到了家裡,她亦未必感到愉快。 他們又走過那池子邊。現在這裡人很多,所有的長椅子都被坐滿。卻在一棵離池子不遠的大樹邊,有一位青年背靠著樹幹,坐在草地上,頭向下垂,似乎是睡著了。四小姐眼快,遠遠地就認得是范博文。她詢問似的向吳芝生看了一眼。吳芝生也已經看見是范博文了,微笑著點一下頭,就悄悄地跑到范博文的背後,隔著那棵樹,猛伸出手去掩住了范博文的眼睛。 「放手呀!誰呢?——惡作劇!」 范博文懶洋洋地很可憐似的說,身體一動也不動。四小姐跟在吳芝生背後,只是怔怔地看著。一會兒,她又輕盈地走到范博文的旁邊。吳芝生把手更掩得緊些,卻也忍不住笑出了聲音來。 「吳芝生!——不會有第二個。猜得不對,就砍我的腦袋!」 「這不是你猜中,是我自己告訴你的。——再猜猜,還有誰?」 這回范博文不肯猜了,用力掙扎,臉孔漲得通紅。 「九哥。放了手罷!」 四小姐心裡老大不忍,替范博文說情了。同時范博文也已經掙脫了吳芝生的手,跳起來揉一揉眼睛,忽然轉身抓住了四小姐的手,恭恭敬敬鞠躬說道: 「救命恩人!四小姐,謝謝你!」 四小姐趕快摔脫了范博文的手,背轉身去,臉上立刻從眼角紅到耳根;但又忍不住小聲問道: 「你沒有回去?范先生。——坐在這裡幹麼?」 「噯——做詩。」 范博文回答。於是他又忘記了一切似的側著頭,翻起眼睛看天,擺出苦吟的樣子來。吳芝生看著覺得好笑,卻沒有笑出來,只對四小姐使了個眼色。范博文忽然歎一口氣,把腳一跺,走到四小姐跟前,又說: 「我傷心的時候就做詩。詩是我的眼淚。也是愈傷心,我的詩愈精采!——但是芝生真可惡,打斷了我的詩思。一首好詩只差一句。現在是整個兒全忘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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