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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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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伯韜搶著回答,似乎有點不耐煩。 杜竹齋把舌頭一伸,嘻嘻地笑了。 「整整三十萬!再多,我們不肯;再少,他們也不幹。實足一萬銀子一裡路;退三十裡,就是三十萬。」 尚仲禮慢吞吞地說,他那機靈的細眼睛釘住了杜竹齋的山羊臉。 經過了一個短短的沉默。終於杜竹齋的眼睛裡耀著堅決的亮光,看看尚仲禮,又看看趙伯韜,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接著,三個頭便攢在一處,唧唧喳喳地談得非常有勁兒。 這時候,隔了一個魚池,正對著那個六角亭子的柳樹蔭下草地上,三個青年男子和兩位女郎也正在為了一些「問題」而爭論。女郎們並不多說話,只把她們的笑聲送到魚池邊,驚起了水面上午睡的白鵝。 「算了!你們停止辯論,我就去找他們來。」 一位精神飽滿的貓臉少年說,他是杜竹齋的幼弟學詩,工程科的大學生。 「林小姐,你贊成麼?」 吳芝生轉過臉去問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裝作不曾聽得,只顧拉著張素素的手好像打秋千似的蕩著。范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邊,不置可否地微笑。 「沒有異議就算通過!」 杜學詩一邊叫,一邊就飛步跑向「靈堂」那邊去了。這裡吳芝生垂著頭踱了幾步,忽然走近范博文身邊,很高興地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你敢再和我打賭麼?」 「你先說出來,也許並不成問題的。」 「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的性格將來會不會起變化。」 「這個,我就不來和你賭了。」 「我來賭!芝生,你先發表你的意見,變呢,不變?」 張素素摔開了林佩珊的手,插進來說,就走到吳芝生的跟前。 「賭什麼呢,也是一個Kiss罷?」 「如果我贏了呢?我可不願意Kiss你那樣的鬼臉!」 范博文他們都笑起來了。張素素卻不笑,翹起一條腿,跳著旋一個圈子,她想到吳四小姐那樣的拘束靦腆,叫人看著又生氣又可憐;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神經錯亂,有時聰明,有時就渾得厲害。都是吳老太爺的「《太上感應篇》教育」的成績。這麼想著,張素素覺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記了賭賽,恰好那時杜學詩又飛跑著來了,後面兩個人,一位是吳府法律顧問秋隼律師,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時從對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裡送來了趙伯韜他們三個人的笑聲。李玉亭抬頭一看,就推著秋隼的臂膊,低聲說: 「金融界三巨頭!你猜他們在那裡幹什麼?」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卻被吳芝生的呼聲打斷了: 「秋律師,李教授,現在要聽你們兩人的意見。——你們不能說假話!我和范博文是打了賭的!問題是:一個人又要顧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顧全自己階級的利益,這中間有沒有衝突?」 「把你們的意見老實說出來!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賭的,這中間關係不淺!」 杜學詩也在一旁幫著喊,卻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裝作什麼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揀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來擺成了很大的一個「文」字。 因為秋隼搖頭,李玉亭就先發言: 「那要看是怎樣身分的人了。」 「不錯。我們已經舉過例了。譬如說,蓀甫和廠裡的工人。現在廠絲銷路清淡,蓀甫對工人說:『我們的「廠經」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絲競爭,我們的絲業就要破產了;要減輕成本,就不得不減低工錢。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們只好忍痛一時,少拿幾個工錢。』但是工人們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來就吃不飽,再減工錢,那是要我們的命了。你們有錢做老闆,總不會餓肚子,你們要顧全民族利益,請你們忍痛一時,少賺幾文罷。』——看來兩方面都有理。可是兩方面的民族利益和階級利益就發生了衝突。」 「自然餓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說了半句,就又縮住,舉起手來搔頭皮。張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覺得。全體肅靜,等待他說下去。魚池對面的六角亭子裡又傳過一陣笑聲來。李玉亭猛一跳,就續完了他的意見: 「但是無論如何,資本家非有利潤不可!不賺錢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吳芝生大笑,回頭對范博文說: 「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見預先猜對了。詩人,你已經輸了一半!第二個問題要請你自己來說明瞭。——素素,留心著佩珊溜走呀!」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總沒出聲。於是杜學詩就搶著來代他說: 「工人要加工錢,老闆說,那麼只好請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卻又硬不肯走,還是要加工錢。這就要請教法律顧問了。」 「勞資雙方是契約關係,誰也不能勉強誰的。」 秋隼這話剛剛說完,吳芝生他們都又笑起來了。連范博文自己也在內。蹲在地下似乎並沒有在那裡聽的林佩珊就跳起來拔腳想跑。然而已經太遲,吳芝生和張素素攔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詩人完全輸了,你就該替詩人還帳!不然,我們要請秋律師代表提出訴訟了。小杜,你是保人呀!你這保人不負責麼?」 林佩珊只是笑,並不回答,覷機會就從張素素腋下沖了出去,沿著魚池邊的虎皮紋碎石子路向右首跑。「啊——」張素素喊一聲,也跟著追去了。范博文卻拉住了吳芝生的肩膀說: 「你不要太高興!保人小杜還沒有下公斷呢!」 「什麼話!又做保人,又兼公斷!沒有這種辦法。況且沒有預先說明。」 「說明了的:『如果秋律師和李玉亭的話語發生疑義的時候,就由小杜公斷。』現在我認為秋律師和李教授的答覆都有疑義,不能硬派我是猜輸了的。」 「都是不負責任的話!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的浮話!」 杜學詩也加進來說,他那貓兒臉突然異常嚴肅。 這不但吳芝生覺得詫異,秋隼和李玉亭也莫明其妙。大家圍住了杜學詩看著他。 「什麼民族,什麼階級,什麼勞資契約,都是廢話!我只知道有一個國家。而國家的舵應該放在剛毅的鐵掌裡;重在做,不在說空話!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對這管理國家的鐵掌!臂如說中國絲不能和日本絲競爭罷,管理『國家』的鐵掌就應該一方面減削工人的工錢,又一方面強制資本家用最低的價格賣出去,務必要在歐美市場上將日本絲壓倒!要是資本家不肯虧本拋售,好!『國家』就可以沒收他的工廠!」 杜學詩一口氣說完,瞪出一雙圓眼睛,將身體擺了幾下,似乎他就是那「鐵掌」! 聽著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誰也不發言。張素素和林佩珊的笑聲從池子右首的密樹中傳來,一點一點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聲處望了一眼,回頭在杜學詩的肩頭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說: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資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鐵掌』!還有一層,你的一番演說也是『沒有說出所以然來的浮話』!請不要忘記,我剛才和芝生打賭的,不是什麼事情應該怎樣辦,而是看誰猜對了秋律師和李教授的意見!——算了,我們這次賭賽,就此不了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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