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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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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一句還沒說完,范博文就迎著遠遠而來的張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詩人,你想逃走麼?」 吳芝生一面喊著,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師在後面大笑。 可是正當范吳兩位將要趕到林佩珊她們跟前的時候,迎面又來了三個人,正是杜竹齋和趙伯韜,尚仲禮;一邊走,一邊還在低聲談話。他們對這四個青年男女看了一眼,便不說話了,默默地沿著這池子邊的虎皮紋石子路走到那柳蔭左近,又特地繞一個彎,避過了李玉亭和秋律師的注意,向「靈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眼快,已經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師的衣角,輕聲說: 「看見麼?金融界三巨頭!重要的事情擺在他們臉上。」 「因為我們這裡剛剛發生了一隻『鐵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李玉亭也笑了。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學詩卻是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看見。 在「靈堂」階前,杜竹齋碰到新來的一位吊客,——吳府遠親陸匡時,交易所經紀人又兼大亞證券信託公司的什麼襄理。一眼看見了杜竹齋,這位公債裡翻觔鬥的陸匡時就搶前一步,拉住了杜竹齋的袖口,附耳低聲說: 「我得了個秘密消息,中央軍形勢轉利,公債馬上就要回漲呢。目前還沒有人曉得,人心總是看低,我這裡的散戶多頭都是急於要脫手。你為什麼不乘這當口,扒進幾十萬呢?你向來只做標金,現在乘機會我勸你也試試公債,弄幾文來香香手,倒也不壞!」 這一番話,在陸匡時,也許是好意,但正在參加秘密多頭公司的杜竹齋卻怕得什麼似的,幾乎變了臉色。他一面在聽,一面心裡滾起了無數的疑問:難道是尚仲禮的計劃已經走漏了消息?難道當真中央軍已經轉利?抑或是趙伯韜和尚仲禮串通了在他頭上來幹新式的翻戲?再不然,竟不過是這陸匡時故意造謠言,想弄點好處麼?——杜竹齋幾乎沒有了主意,回答不出話來。他偷偷地對旁邊的趙伯韜使了個眼色。不,他是想嚴密地觀察一下老趙的神色,但不知怎地卻變成了打招呼的眼色了。即使老練如他,此時當真有點亂了章法。 幸而來了一個救星。當差高升匆匆地跑到竹齋跟前說: 「我們老爺在書房裡。請姑老爺就去!」 杜竹齋覺得心頭一松,隨口說一句「知道了」,便轉臉敷衍陸匡時道: 「對不起,少陪了,回頭我們再談。請到大餐間裡去坐坐罷。高升,給陸老爺倒茶。」 這麼著把陸匡時支使開了,杜竹齋就帶著趙尚兩位再到花園裡,找了個僻靜地點,三個頭又攢在一處,漸漸三張臉上都又泛出喜氣來了。 「那麼,我就去找蓀甫。請伯韜到大餐間去對小陸用點工夫,仲老回去和那邊切實接洽。」 最後是杜竹齋這麼說,三個人就此分開。 然而杜竹齋真沒料到吳蓀甫是皺緊了眉尖坐在他的書房裡。昨晚上吳老太爺斷氣的時候,蓀甫的臉上也沒有現在那樣憂愁。杜竹齋剛剛坐下,還沒開口,蓀甫就將一張紙撩給他看。 這是一個電報,很簡單的幾個字:「四鄉農民不穩,鎮上兵力單薄,危在旦夕,如何應急之處,乞速電複。費,巧。」 杜竹齋立刻變了臉色。他雖然不像蓀甫那樣還有許多財產放在家鄉,但是「先人廬墓所在」之地,無論如何不能不動心的。他放下電報看著蓀甫的臉,只說了四個字: 「怎麼辦呢?」 「那只好盡人力辦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爺和四妹,七弟先出來兩天,不然,那就糟透了。目前留在那裡的,不過是當鋪,錢莊,米廠之類,雖說為數不小,到底總算是身外之物。——怎麼辦?我已經打電給費小鬍子,叫他趕快先把現款安頓好,其餘各店的貨物能移則移,……或者,不過是一場虛驚,依然太平過去,也難說。但兵力單薄,到底不行;我們應該聯名電請省政府火速調保安隊去鎮壓。」 吳蓀甫也好像有點改常,夾七夾八說了一大段,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擬好了打給省政府請兵的電稿給竹齋過目,就去按背後牆上的電鈴。 書房的門輕輕開了。進來的卻是兩個人,當差高升以外,還有廠裡的賬房莫幹丞。 吳蓀甫一眼看見莫幹丞不召自來,眉頭就皺得更緊些,很威嚴地喊道: 「幹丞,對你說過,今天不用到這裡來,照顧廠裡要緊!」 這一下叱責,把賬房莫幹丞嚇糊塗了;回答了兩個「是」,直挺挺僵在那裡。 「廠裡沒有事麼?」 吳蓀甫放平了臉色,隨口問一句,他的心思又轉到家鄉的農民暴動的威脅上去了。然而真不料莫幹丞卻抖抖索索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就因為廠裡有些不妙——」 「什麼!趕快說!」 「也許不要緊,可是,可是,風色不對。我們還沒佈告減工錢,可是,工人們已經知道了。她們,她們,今天從早上起,就有點——有點怠工的樣子,我特來請示——怎樣辦。」 現在是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僵在那裡不動,也不說話;他臉上的紫皰,一個一個都冒出熱氣來。這一陣過後,他猛的跳起來,像發瘋的老虎似的咆哮著;他罵工人,又罵莫幹丞以下的辦事員: 「她們先怠工麼?混賬東西!給她們顏色看!你們管什麼的?直到此刻來請示辦法?哼,你們只會在廠裡胡調,吊膀子,軋姘頭!說不定還是你們自己走漏了減削工錢的消息!」 莫幹丞只是垂頭站在旁邊,似乎連氣都不敢透一下。看著這不中用的樣子,吳蓀甫的怒火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間,左手握成拳頭,擱在那張純鋼的寫字臺邊緣,眼睛裡全是紅光,閃閃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麼東西來咬一口似的。 忽然他發見了高升直挺挺地站在一邊,他就怒聲斥駡道: 「你站在這裡幹什麼?」 「老爺剛才按了電鈴,這才進來的。」 於是蓀甫方才記起了那電報稿子,並且記起了寫字臺對面的高背沙發裡還坐著杜竹齋。此時竹齋早已看過電稿,嘴裡斜含著一枝雪茄,閉了眼睛在那裡想他自己的心事。 蓀甫拿起那張電稿交給高升,一面揮手,一面說: 「馬上去打,愈快愈好!」 說完,吳蓀甫就坐到他的純鋼轉椅裡,拿起筆來在一張信紙上飛快地寫了一行,卻又隨手團皺,丟在字紙簏裡,提著筆沉吟。 杜竹齋睜開眼來了,看見了蓀甫的躊躇態度,竹齋就輕聲說: 「蓀甫,硬做不如軟來罷。」 「我也是這個意思——」 吳蓀甫回答。現在他已經氣平了,將手裡的筆桿轉了兩下,回頭就對莫幹丞說: 「幹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詳細說出來。」 摸熟了吳蓀甫脾氣的這位賬房先生,知道現在可以放膽說話,不必再裝出那種惶恐可憐的樣子來了。他於是坦然坐在寫字桌橫端的一張彈簧軟椅裡,就慢慢地說: 「是早上九點鐘光景,第二號管車王金貞,跑到賬房間來報告第十二排車的姚金鳳犯了規則,不服管理;當時九號管車薛寶珠要喊她上帳房間,哪裡知道,第十二排車的女工就都關了車,幫著姚金鳳鬧起來——我們聽了王金貞的報告,正想去彈壓,就聽得一片聲叫喊,薛寶珠扭著姚金鳳來了,但是車間裡的女工已經全都關了車——」 吳蓀甫皺了眉頭,尖銳地看了莫幹丞一眼,很不耐煩似的打斷了莫幹丞的報告,問道: 「簡簡單單說,現在鬧到怎麼一個地步?」 「現在車間裡五百二十部車,只有一小半還在那裡做工,——算是做工,其實是糟蹋繭子。」 聽到這最後一句,吳蓀甫怒吼一聲,猛的站起來;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問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開除薛寶珠。」 「什麼理由呢?」 「說她打人。——還有,她們又要求米貼。前次米價漲到二十元一石時曾經要求過,這次又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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