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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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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吟秋故意低聲說,可是他准知道徐曼麗一定聽得很清楚。並且他還看見這位交際花似乎全身一震,連笑聲都有點異樣地發抖。 雷參謀此時全神貫注在徐曼麗身上。漸漸他倆的談話最多,也最親熱。不知他說了一句什麼話,徐曼麗的臉上忽然飛起一片紅暈來了;很嬌媚地把頭一扭,她又吃吃地笑著。王和甫坐在他們對面,看見了這個情形,翹起一個大拇指,正想喝一聲「好呀!」突然唐雲山從旁邊閃過來,一手扳住了雷參謀的肩頭,發了一句古怪的問話: 「老雷!你是在『殺多頭』麼?」 「什麼?我從來不做公債!」 雷參謀愕然回答。 「那麼,人家扒進去的東西,你為什麼拚命想把她擠出來呢?」 說著,唐雲山自己忍不住笑了。朱吟秋和陳君宜竟拍起掌來,也放大了喉嚨笑。徐曼麗的一張粉臉立刻通紅,假裝作不理會,連聲喚當差們拿汽水。但是大家都猜測到大概是怎麼一回事,一片哄笑聲就充滿了這長而且闊的大餐室。 也許這戲謔還要發展,如果不是杜竹齋匆匆地跑了進來。 仿佛突然意識到大家原是來弔喪的,而且隔壁就是靈堂,而且這位杜竹齋又是吳府的至親,於是這一群快樂的人們立刻轉為嚴肅,有幾位連連打呵欠。 杜竹齋照例的滿臉和氣,一邊招呼,一邊好像在那裡對自己說: 「怎麼?這裡也沒有蓀甫啊!」 「蓀甫沒有來過。」 有人這麼回答。杜竹齋皺起眉頭,很焦灼地轉了一個身,便在一連串的「少陪」聲中匆匆地走了。跟著是徐曼麗和雷參謀一前一後地也溜了出去。這時大家都覺得坐膩了,就有幾位跑到大餐室後面的遊廊找熟人,只剩下黃奮,唐雲山和孫吉人三個,仍舊擠在一張沙發榻上密談;現在他們的態度很正經,聲音很低,而且談話的中心也變成「北方擴大會議」以及馮閻軍的戰略了。 杜竹齋既然沒有找得吳蓀甫,就跑到花園裡,抄過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山頂的六角亭子裡,有兩位紳士正等得不耐煩。一個是四十多歲,中等身材,一張三角臉,深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剛才朱吟秋他們說起的趙伯韜,公債場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見了杜竹齋氣咻咻地走上假山來,就回頭對他的同伴說: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齋一個,光景是蓀甫不上鉤罷?」 所謂「仲老」者,慢慢地拈著他的三寸多長的絡腮鬍子,卻不回答。他總有六十歲了,方面大耳細眼睛,儀錶不俗;當年「洪憲皇帝」若不是那麼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禮,很有「文學侍從」的資格,現在他「由官入商」,弄一個信託公司的理事長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齋到了亭子裡坐下,拿出手帕來擦乾了臉上的細汗珠,這才看著趙尚兩位說: 「找不到蓀甫。靈堂前固然沒有,太太們也說不知道。樓上更沒有。我又不便到處亂問。不是你們叮囑過留心引起別人的注意麼?——你們先把事情說清楚了,回頭我再和他商量罷。」 「事情就是組織秘密公司做公債多頭,剛才已經說過了;兩天之內,起碼得調齊四百萬現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夠。要是你和蓀甫肯加入,這件事就算定規了,不然,大家拉倒!」 趙伯韜打起他的粵腔普通話,很快地說。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從深陷的眼眶裡射出來,很留心地在那裡觀察杜竹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還想做多頭。這幾天公債的跌風果然是受了戰事的影響,將來還可以望漲,但戰事未必馬上就可以結束罷?並且隴海,平漢兩路,中央軍非常吃緊,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零星小戶多頭一齊出籠,你就儘量收,也抬不起票價。況且離本月交割期不過十來天,難道到期你想收貨麼?那個,四百萬現款也還不夠!——」 「你說的是大家的看法。這中間還有奧妙!」 趙伯韜截住了杜竹齋的議論,很神秘地微笑著。杜竹齋仰起頭來閉了眼睛,似乎很在那裡用心思。他知道趙伯韜神通廣大,最會放空氣,又和軍政界有聯絡,或許他得了什麼秘密的軍事消息罷?然而不像。杜竹齋再睜開眼來,猛的看見趙伯韜的尖利而陰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臉上,於是突然一個轉念在他腦筋上一跳:老趙本來是多頭大戶,交割期近,又夾著個舊曆端陽節,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麼多頭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蟬脫殼」計罷?——但是尚仲禮為什麼也跟著老趙呢?老尚可不是多頭呀!這麼自己心裡又一反問,杜竹齋忍不住對尚仲禮瞥了一眼。 可是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詳,翹起三根指頭在那裡慢慢地捋鬍子。 「什麼奧妙?」 杜竹齋一面還在心裡盤算,一面隨口問;他差不多已經決定了敷衍幾句就走,決定不加入趙伯韜的「陰謀」中間了,可是趙伯韜的回答卻像一道閃電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擔保,西北軍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債一定要回漲!」 雖然趙伯韜說的聲音極低,杜竹齋卻覺得正像晴天一霹靂,把滿園子的嘈雜聲和兩班鼓樂手的吹打聲都壓下去了,他愕然望著尚仲禮,半信半疑地問道: 「哦——仲老看得那麼准?」 「不是看的准,是『做』的准呀!」 尚仲禮捋著鬍子低聲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趙伯韜一眼。然而杜竹齋還是不明白。尚仲禮說的這個「做」字,自然有奧妙,並且竹齋素來也信託尚仲禮的「擔保」,但目前這件事進出太大,不能不弄個明白。遲疑不定的神色就很顯然地浮上了杜竹齋的山羊臉兒。 趙伯韜拍著腿大笑,湊到杜竹齋的耳朵邊鄭重地說: 「所以我說其中有奧妙啦!花了錢可以打勝仗,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花了錢也可叫人家打敗仗,那就沒有幾個人想得到了。——人家得了錢,何樂而不敗一仗。」 杜竹齋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了一想,猛然站起來,伸出手來,翹起一個大拇指在尚仲禮臉前一晃,嘖嘖地沒口地恭維道: 「仲老,真佩服,滿腹經綸!這果然是奧妙!」 「那你是一定加一股了。蓀甫呢?你和他接洽。」 趙伯韜立刻逼緊一步;看他那神氣,似乎要馬上定局。 尚仲禮卻看出杜竹齋還有點猶豫。他知道杜竹齋雖然好利,卻又異常多疑,遠不及吳蓀甫那樣敢作敢為,富於魄力。 於是他就故意放鬆一步,反倒這麼說: 「雖然是有人居間,和那邊接洽過一次,而且條件也議定了,卻是到底不敢說十拿九穩呀。和兵頭兒打交道,原來就帶三分危險;也許那邊臨時又變卦。所以竹翁還是先去和蓀甫商量一下,回頭我們再談。」 「條件也講定了麼?」 「講定了。三十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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