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四六


  輪船沖過了橋洞,汽笛哀嗥似的叫著。橋上呐喊的聲音卻被峭勁的東風頂住,已經不大能夠威脅船上那些驚跳的心了。

  汽笛不斷地叫,像是訴苦,又像是示威。丁丁,丁丁,機器房接到命令,開足快車!船順著急水,沖著勁風,威嚴地發怒地急走。帆布篷裂了幾條大口,舵樓壞了半邊,左舷被橋洞的石壁擦去了一片皮,二副傷了腿,烏阿七躺在後艙,哼的很厲害。

  但輪船還是威風凜凜行駛向前。

  小曹莊的人們幾乎全部出來了,冒著風雨,站在橋上,岸邊,望著那急急逃走的輪船。橋上那些勇士們滿臉青筋直爆,拉開了嗓子,指手劃腳嚷著笑著,誇耀他們的功勳,同時又惋惜不曾擊中那「烏龜」的要害。有幾個人一邊嚷著,一邊又拾起小塊的石頭,遙擊那愈去愈遠的輪船。

  這無聊的舉動,立刻被摹仿著,淘氣的孩子們隨便抓些泥塊石子,向遠遠的輪船投擲。可是船已去遠了,卜東蔔東濺起來的河水反把這群小英雄們的衣服弄濕。祝大的孩子小老虎也是個不甘寂寞的,雙手捧起比他的頭還要大些的泥塊,往河裡扔;不料這泥塊也很倔強,未到水邊就自己往下掉,殃及了另外幾個小孩。於是喧笑和吵鬧的聲浪就亂作了一團。

  被訕笑為「膿包」,又被罵為「冒失鬼」的小老虎,哭哭啼啼找他的父親。從小橋到村裡的路上,祝大和另外幾個參加這襲擊的農民,一邊走,一邊也在吵嘴。他們爭論的是:明天那輪船還敢不敢來?

  「管它呢!來了還是照樣打。」祝大暴躁地說。這當兒,剛巧他的小老虎抹著一張花臉哭哭啼啼到了跟前。祝大不問情由伸手就是一個耳光,喝道:「還不給我快回家去,在老子面前活現世!」他轉臉對他的同伴們,「又不知淹了多少地,還得去車水。」

  他們臉上的興奮的紅光漸漸褪去。雖然對於損害他們的輪船第一次得到了勝利,雖然出了一口氣,但是無靈性的河水依舊是他們的災星。鍠鍠的鑼聲從西面來,召喚他們去搶救那些新被沖淹了的稻田。

  「真不知道是哪一門的晦氣……」陸根寶哭喪著臉,自言自語的;忽然他搶前幾步,趕著一個麻臉大漢叫道:「慶喜,程慶喜,你說,要是錢家村也能齊心,輪船就過不來麼?」

  「城裡來的徐先生是這麼說的。」程慶喜一邊走,一邊回答。「曹大爺也是這麼說!」他用沉重的語氣又加了一句。

  「昨晚上錢家村忙了一夜,錢少爺出的主意……」祝大也湊上來,壓低了聲音,很機密似的,轉述他今天早上從薑錦生那裡聽來的話;薑錦生就是住在兩村的交界地帶的。

  這消息,小曹莊的人們恐怕只有陸根寶還當作一樁秘密;然而麻臉漢子程慶喜和祝大他們都不打岔,任讓陸根寶嚕嚕蘇蘇說下去。他們似乎也喜歡有這麼一個機會多溫習一遍,再一次咀嚼其中的滋味。

  「薑錦生是有苦說不出呢!」根寶鬼鬼祟祟朝四面看了一眼,「他那幾畝田,地段好,倒是不怕水淹的。可是現在他也得代人家出錢了,這多麼冤枉!」

  「錢少爺這回很怕事,真怪!」祝大接口說。

  程慶喜鼻子哼了一聲,轉臉向祝大看一眼,站住了,將搭在肩頭的布衫拉下來擦一把臉,怪模怪樣笑道:「有什麼奇怪!人家錢少爺跟城裡的王伯蛋有交情呵!」

  那幾個都不作聲。彼此打了個照面,都歪著臉笑了笑。談話中斷,各人懷著各人的心事,急步走回村裡,各自照料自己的莊稼去了。

  濛濛雨還在落,但是高空的濃厚雲層背後的太陽卻也在逐漸擴大它的威力。好像是巨大無比的一團烈火,終於燒透了那厚密的雲陣,而且把那凍結似的濕漉漉的鉛色的天幕很快地熔開。

  小曹莊的人們的心緒也跟天色一樣逐漸開朗起來。早上那班下行的輪船雖然依舊給了他們不小的損害,可是他們的襲擊似乎到底發生了效果了,預料中的從縣城開出的上行輪船每天中午十一時許要經過他們這村子的,這一天竟不見來!

  戽水的人們也格外上勁,刮刮刮的水車聲中時時夾著喧笑;他們佩服曹大爺的主意好,他們又譏笑錢家村昨夜的白忙。

  水車的翻板戽著水連翩而來,水翻著白沫,汩汩地傾瀉而去;水的歌唱是快樂的。水唱出了這樣的意思:我是喜歡住在河裡的,而且因為再不會被強迫著上來了,我更加高高興興回去了。

  但是也有兩個人心中微感不安。這便是徐士秀和曹志誠。當聽說船上有人給打倒了的時候,徐士秀口裡雖然還說「這一下夠他媽的味」,但不知怎地一顆心總有點搖晃不定。叫人家把守在那小石橋上,這好主意是他出的。他愈想愈怕,去和曹志誠商量道:「要是當真鬧出了人命來,——志翁,這倒要請教您的高見?」

  「自然要抵命呵!」曹志誠板著臉回答。忽然皺著鼻子乾笑了幾聲,他問道:「你看見船還是好好的?你看見打傷了幾個?」

  曹志誠胖臉上的浮肉跳動了一下,便又繃緊起來。兩隻眼睛擠成了一條縫,他將嘴唇湊在徐士秀耳邊,大聲說道:「這些鄉下人最不中用,這件事要是經了官,只要三記屁股,他們就會張三李四亂扳起來,——那時候,老兄,一個主謀教唆行兇的罪名恐怕是有口難分,逃不了的!」

  徐士秀臉色也變了,一半因為害怕,一半也為的忿恨;他知道曹志誠是故意恐嚇他,但也明白了如果鬧出人命,曹志誠對他最大的幫助便是冷眼旁觀。

  過了一會兒,徐士秀冷笑著答道:「這倒不怕!他們扳我,那我自然也可以再扳別人。哈,放心罷,我姓徐的不會那樣死心眼。」他晃著腦袋,正待揚長自去,忽又轉身笑道:「今天早上從縣裡開出的輪船大概是中途折回去了,可是,志翁,難道王伯申就此罷休了麼?如果明天的早班還是開出的話,王伯申准有點兒佈置,請教你老人家我們該怎麼辦?」

  曹志誠只把他那雙細眼睛睜一下,卻又閉了,好像根本沒有把徐士秀的話當作一回事,徐士秀仰臉長笑,就轉身走了。

  曹志誠慢慢地再睜開眼來,轉臉四顧,料想徐士秀已經走遠了,便咬牙切齒哼道:「這小子,越發不成話了!豈有此理!」他口裡罵著徐士秀,心裡卻在擔憂明天輪船再來時王伯申能叫他丟臉。他也知道剛才小石橋上那一鬧,既然已經見了血,事情便弄成不大不小——同時又可大可小,王伯申至少有三四宗方法來對付他,而目前的難處就在猜不透那姓王的究竟會採用哪一種手段。

  「咳,豈有此理!全要我一個人操心,倒像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曹志誠胖臉上的浮肉又輕輕抖動起來。「最可恨的,是錢良材;他簡直明目張膽回護著王伯申,人家在這裡幹的滿頭大汗,他卻站在那邊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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