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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十三

  東風吹送細雨,跟著曙光來到了錢家村了。東風很勁,像一把大刀,逆刮著銀鱗似的河水,茲拉茲拉地呼嘯;負創了的河面皺起了無數條的愁紋。在有些地方,這些愁紋又變了小小的漩渦,一個個像眼睛。

  這些小眼睛互相追逐推送,到五聖堂附近,忽然合併為較大的一個了,但猛可地撞在一塊潛伏在岸邊的頑石上,又碎裂為無數的白星子,細得跟粉末一樣。

  一夜趕成的土堰爬在那回黃轉綠的平疇上,蠢然如一條灰色的大毛蟲。

  工作的人們早都回家去了,幾個未用的半舊竹筐裝著泥土,很隨便地被遺留在堰下;不知是哪個淘氣的傢伙在其中的一筐內插一根竹竿,竿尖挑著一頂破箬笠,迎著風雨旋轉不停,好像在叫道:來罷,河裡爬起來的傢伙,看你還夠不夠到我!

  從這新築的堰到河邊,間色似的橫鋪著青翠的稻田,嫩綠的菜地,赭碧班駁的桑林——東西狹長的一大片,躺在那銀青色的河與土灰色的堰這兩臂的環抱中,靜待命運的支配。

  勁峭的東風像一把巨大無比的鋼梳,將漫天的牛毛雨,弄成了濛濛的濃霧。到九點鐘左右,這一帶的原野完全被包圍在白茫茫的水氣之中。

  一夜的緊張工作似乎也把錢家村人們的精力吸枯。滿村子靜悄悄地,只有那被潮濕空氣壓住了散不開的炊煙從錢府的大廚房慢慢地爬到那一簇一簇矮小的村舍邊,又漸漸地消失了。

  白茫茫中有一個傴僂的黑影在向新築的土堰那邊移動。這是老駝福。雖然也是湊熱鬧,大半夜沒睡,這老傢伙卻還照常自有一樂地踽踽獨行,自言自語地,而且時時狡猾地睒著眼睛。連他自己也鬧不清是什麼居心,他從大家開始築堰那時起,就在心裡咕啜道:「這不成!這怎麼會中用!」昨夜人們忙得要命的時候,這老傢伙偏愛蹲在人們腳邊,妨礙著工作。他一聲也不哼,然而誰要是注意到他那時時閃睒的眼睛,一定會明白他滿肚子裝的全是譏諷。

  現在他懷著偷偷摸摸的心情去看那新築的土堰,就好比一個不中用的掘壁賊去窺探一道高大的風火牆,惟恐其太結實沒有破綻;又好比一個創作力衰退的藝術家對於別人的力作一味存著挑剔的心,然而又只敢背著人冷言冷語嘲笑。

  他十分費力爬上了那新築的土堰,兩腳蹭了幾下,又低頭細看,似乎在詫異幹麼竟這樣結實。忽然嘉許似的微微一笑,他轉身朝著河那邊,眯細了眼睛對白茫茫的空間發怔。

  「這都不要了麼?」眼光移到被攔在堰外的大片田野,老駝福又輕聲說,神情之嚴肅,好比對面當真站著一個人似的。「哦,都不要了。」他又自己回答。「罪過!錢少爺,你這是造孽。多麼好的莊稼,都是血汗喂大的,這樣平白地就不要了,罪過,太可惜!」他興奮得掉眼淚了,而且他那慣于白日見鬼的病態的神經當真把那戴著破箬笠的竹竿認作錢良材了。他對著這迎風旋動的箬笠央求道:「少爺,……都不要了麼?太可惜呀!……您給了老駝福罷。老駝福苦惱,只有一間破屋,七分菜地呢!您這裡丟掉了的,夠老駝福吃一世了呀!少爺……」

  這樣說著,他又艱難地爬下了土堰,氣喘喘地在那被遺棄了的田野裡走著。密茂的稻田在強勁的東風下翻騰著碧浪。肥而且闊的莖葉滿承著水珠,將老駝福的衣服都灑濕了。他伸出了顫抖的手,扶著那些茁壯的稻穗,像撫摸他所最親愛的人,他感情激動,嘴唇發抖,眼眶裡脹滿了淚水。「多麼好的漿水呀!」他喃喃地說,「老駝福從沒見過呢!可是,都不要了麼?不行,不行!給了我罷!不行,這是我的!」

  他貪婪地撫摸著,走著,稻芒刺在他臉上,刺在他眼上。也不知是稻芒刺了他之故,還是他太激動了,終於他滿臉淌著眼淚。

  走過了那一片稻田,五聖堂已在面前。老駝福踱進了那亭子一般的廟宇,便在紅發金臉的神像前站住;慢慢地他又坐在那木拜墊上,頭俯在胸前,好像已經筋疲力盡了。

  風絞著雨,一陣一陣的,發著有節奏的呼嘯。在這大櫃子似的五聖堂裡,聽來格外可怕。老駝福遲疑地站了起來,睒著眼睛,費力的將他那縮在兩肩之中的腦袋伸向門外探望。他感到不祥的預兆。

  急促的汽笛聲陡然從空而下,縮頭縮腦靠在五聖堂門口的老駝福像被從後面推一把似的跌到門外去了。但一刹那間,這大酒罈一般的人形便向著河邊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跑向河邊要幹什麼,然而對於河裡那怪物的又憎恨又懼怕的心理,逼使他每次都要去看它。霧一樣的細雨仍然籠罩著原野。汽笛的一聲長鳴沖出了風雨的包圍,顫抖抖地分外淒厲,但一下又咽住了。這當兒,老駝福也突然站住,從河裡爬起來的水,像個大舌頭,一轉眼就舐去了大片的稻田,啵蚩啵蚩地,得意地咂著嘴唇皮。

  老駝福慌忙轉身往回走。水在他身後追。現在仿佛是整個的河站起身來,探臂來攫拿這可憐的小老頭。水大聲吆喝,風雨在呐喊助威。水緊跟著老駝福的腳步,追進了五聖堂,將這大櫃子一般的廟宇團團包圍,老駝福站上了木拜墊,——然後,神奇得很,不知怎麼一來,他居然爬上了那兩尺高的神壇,和紅發金臉的神們蹲做一堆。

  這時候,冒著強勁東風和濛濛細雨的那輪船,早已過了這不設防的錢家村的地段,大模大樣地一點一點走近小曹莊去。逆風順水,船身震動得厲害,但速度並不曾減低。

  霧雨像在人們的眼上裝了毛玻璃,輪船盲目地在走,幾乎每隔一分鐘那嘶啞的汽笛便顫抖地叫著,似乎說:媽的,什麼也瞧不清,誰要是碰在我身上吃了虧,可不能怪到我呢!

  船裡的客人們悶悶地在打瞌睡。茶役烏阿七忽然站在客艙門口的小扶梯上,大聲叫道:「當心呀,大家不要出去。快到了小曹莊呢!」他又轉身朝甲板上喝道:「下來,下來!媽的真麻煩!你們不打聽這是什麼地方,老的小的都擠在上邊幹麼?」

  客人們懶懶地打著呵欠,交換著疑問的眼光。有兩三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的,卻淡淡地笑道:「大驚小怪,這傢伙!」

  輪船上的機器好像也格外緊張起來了,軋達軋達的,和撥剌剌的水聲在競賽。這一帶的河面寬闊,水勢急,東風雖勁,然而船的速度似乎更大。烏阿七站在客艙進口的小扶梯上,伸出半個頭朝岸上窺探,巴望船走的更快些,好早早通過這麻煩的地帶。可是船頭舵房裡的老大卻伸手去拉警鈴的索子,命令機器房改開慢車,因為他知道前面不遠就有一座又小又矮的石橋。

  小曹莊躲在煙雨的深處,似乎那淒迷的風雨將這小小村子整個兒魘禁住了。只有兩岸的青翠的稻田和一簇一簇的桑林在接受那輪船所激起挑戰的浪花。烏阿七眼望著岸上,心裡說:「啊喲,謝天謝地,今天真是好日子,平安無事,」他放大了膽子,將半個身子露出在艙面,於是,好像一切榮耀都歸於他,扁著嘴朝岸上譏笑道:「怎麼今天都躲在狗窩裡,不敢出來了?媽的,老子正等著你們來呢!」

  為了要加倍侮辱這曾經屢次打麻煩的村子,他索性跑到船舷,拉起褲腳管,打算正對這小曹莊撒一泡尿。猛可地都都都,急鳴的汽笛將他的尿頭嚇住。他轉臉急朝船頭看,白茫茫中瞥見那小石橋飛快地向船——向他撲來,橋上黑簇簇,數不清的人兒!又一聲長鳴的汽笛突然震得他幾乎心肺都爆炸,同時,他又瞥見那橫著丈八大竹篙站在船頭的二副發狂的水牛似的向前一沖。船身劇烈地震動一下。霹靂似的呐喊當頭罩了下來,接著就是轟轟兩響,橋洞前憑空跳起幾尺高的水柱。

  二副的大竹篙已經點住了橋石,然而水流太急,篙頭滑了一下,船就向橋洞略偏而進。二副正將那大竹篙使轉來,突然一片聲響亮,好像那小石橋斷了,坍了,船頭,船旁,河裡,大大小小的石塊,密麻地下來!烏阿七渾身發抖,可是兩條腿還能跑。他卻向船尾奔去,瘋狂似的喊叫。剛到了船尾,他便木頭一般站住了。水手和其他躲進了後艙的人們拚命喊著叫他也下去,他全然沒有聽到。這當兒,豁啦一聲,船尾的帆布篷壞了,枕頭大小一條長石翻著斤斗下來,打中了烏阿七的肩膀;連一聲呻吟也沒有,烏阿七就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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