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四四


  不料繼芳卻板起了小臉兒問道:「那麼,媽媽呢?」良材還沒回答,繼芳忽又手托著下巴,側著頭,望住了良材,又說道:「爸爸騙我呢,我知道。」

  這小女孩的這一個姿態,宛然是她母親生前的縮影,良材看了心頭不禁一陣淒涼。他說不出話來,只把繼芳緊緊地抱住。他和夫人的短短兩年多的夫婦生活一下子都湧上記憶來了。他抱起繼芳,走到書櫥前,從抽屜裡取出三張相片,然後又回到方桌旁,讓繼芳站在椅子上,自己卻在她背後張開了兩臂環抱著她。

  三張相片整整齊齊擺在繼芳面前。挨次序,第一張是她的祖父,第二張是祖母,繼芳用她的小手指一一指著都叫過了。第三張,繼芳回頭看了她父親一眼,然後又看著那相片,驀地高聲叫道:「媽媽!」

  相片裡的人,不過二十多歲,細長的一對眉毛,眉尖微蹙,圓活活的眼睛像在注視遠遠的什麼東西,又像是在深沉地回憶,上唇微翹,露出了兩行整齊的細牙齒,這使得整個面容染著嬌憨的神情,——是一位天真未泯惹人憐愛的少婦,然而此時良材卻覺得她的眉目之間含有無限的幽怨,她那露出了兩行細齒的可愛的嘴巴好像在含嗔追問:「唉!我的一生就是這樣的麼?」

  良材歎一口氣,眼睛裡癢癢的,鼻子裡一陣辛酸,四年前自己從省城趕回家來,病重的夫人已經不能說話,可是眼神未散,那無限的幽怨不就和這照片上的表情正相仿佛?家裡人那時告訴他,夫人病中盼他不來,長日反復低呻的一句話,不也就是這一句——「唉,我的一生就是這樣的麼?」

  這是他的夫人在他家短短兩年的生活中唯一的流露了心靈深處萬般委屈的一句話,可是就連這一句他也在她死後方才聽得!

  一滴熱蓬蓬的眼淚落在繼芳頭上。繼芳仰起臉來。良材噙著眼淚笑了笑,抱起繼芳,去在一張躺椅裡坐了,惘然出神。繼芳手裡拿著那相片,絮絮地問長問短,良材隨口含糊回答,可是他的心裡另有一些問答像水泡一般忽然浮起來,忽然又消減。他待夫人不壞,然而直到夫人死了,他這才知道夫人心中的抑塞悲哀;他和她何嘗不「相敬如賓」,然而他們各人的心各有一個世界;他整天沉酣於自己的所謂大志,而這,他自信將給別人以幸福的,然而他的最親近的人,他的嗣母,他的夫人,卻擔著憂慮,挨著寂寞,他竟還不甚感覺!

  而且他究竟得到了什麼呢?究竟為別人做了什麼呢?甚至在這小小的村莊,他和他父親總可以說是很花了點心血,也花了錢,可是他們父子二人只得到了紳縉地主們的仇視,而貧困的鄉下人則一無所得。

  繼芳在良材懷中睡著了。紅噴噴的小臉上浮著個甜蜜的然而同時又是寂寞的笑容。良材惘然注視這笑容,俯首輕輕吻著她的小臉,歎了口氣。他突然懂得這小小的靈魂大概也是寂寞的。他抱著她走到床前,輕輕放下。相片從繼芳手中掉在地上了。良材拾取來,惘然又看著,那上唇微翹的嘴巴似乎又在這樣歎氣說:「我給人家生了個孩子,可是我不曾真正有過一個丈夫!」

  忽然渾身戰慄起來,良材喚胖奶媽將繼芳抱去,就坐在窗前發怔。但一會兒又暴躁的坐不住了,他走出西花廳那邊的角門,獨自到外邊野地裡去了。

  從錢府到河邊這條路上,不斷地有人往來。工作的人們吃半夜餐的時間快要到了,一些趕熱鬧的孩子們就像報馬似的一批一批從府裡的大廚房出發,呼嘯著到了五聖堂那邊。良材避開了人們的眼睛,獨自沿了圍牆慢慢踱著。村裡這一切的活動和緊張,雖然他是中心,但好像舊式婚姻的新嫁娘,當外面爆竹,鼓樂,人聲,鬧成一片的時候,她會忽然感得惶恐與迷惑,不願給人看見。良材這時的心情當然複雜得多,但味道是差不了多少的。他的主張已經在實行,築堰的工程今夜可以完成,可是他對於這件大事的興趣已經索然。如果他決定了要這麼辦的當兒,曾經堅決甚至專橫地壓下了錢永順和蘇世榮的「諍諫」,如果那時他是仗著「對大家有利」的確信,來抵銷大家的「不大願意」的,那麼,現在他這份樂觀和自信已經動搖,而且在一點一點消滅。

  一個新的疑問要求他自己來解答:為什麼他這顧全各方的辦法不為大家所信服?因為這要使得大家多少攤到一些損失。為什麼大家心裡不願,卻又服從我呢?……良材不禁咬著牙獰笑了。他懂得這原因,然而這懂得,是使他痛苦的。大家服從他,因為他是錢少爺,是村裡唯一的大地主,有錢有勢,在農民眼中一向就是個土皇帝似的,大家的服從他,並不是明白他這樣辦于大家有益,而只是習慣的怕他而已!

  夜氣異常清新,然而良材的心頭擠滿了沉悶和鬱熱。他信步走去,惘然想道:「也許我辦的不對,然而曹志誠那樣幹,難道就對麼?……」他苦笑一下。「今兒這個剝削農民的曹志誠倒成為農民的救星,倒是大家所頌揚;我呢,反成為專橫的地主,強迫大家分攤一些損失!這些蠢笨的人兒,一定在心裡怨我,罵我,說,要是學了小曹莊的辦法,那多麼乾脆,大家一個子兒也不會丟的!」他突然站住,望著那剛從浮雲中鑽出來的月亮,沉吟半晌,又毅然搖頭道:「不能!我不能坐視他們亂來!」

  又向前走,他又想道:「鄉下人雖然愚笨,但何嘗不識好歹,不明是非。你給他們好處,他們怎麼會不懂?你打了他,也許他不敢喊痛,但何嘗不恨在心頭?恩怨是能夠分別的。如果我的辦法當真是有利於他們,何至於不願意?就怕我以為有利者,他們看來未必有利。這只是我以為于他們有利……」這樣想著,良材心頭又沉重起來了。他抬頭望著天空,似乎這比看著地下會使得他的心胸開朗一些。他執拗地要打通這思想上的難關。「只是我以為于他們有利麼?沒有的事!我看來于他們有利的事,就一定有利!為什麼呢?」他這樣想,又不禁傲然自笑了。「因為我比他們有見識,我比他們想的周到,我比他們顧全大局。」

  ——然而這樣的自信立即又被他心裡的另一個「我」所駁詰:「喂,喂,慢著,說話還有相反的一面。你有見識,考慮得周到而堂皇,對,他們是比不上你的;可是你的見識和考慮在你為了自己而運用的時候,你果然可以自信保沒有岔兒,可你憑什麼又敢斷定為了別人打算的時候也是當然不會錯的?你憑什麼來斷定你覺得好的,人家也一定說好?你憑什麼敢認定你的利害就等於人家的利害?……從前你認為于己有利的事,你的夫人就以為于她不利;現在你所做的事,你的嗣母也就常常不以為然。張老太太相信她的主意完全是為了恂如的快樂,可是恂如卻以為是痛苦;恂如想照他自己認為不錯的方法去做人,老太太卻另有她的一套要恂如去幹,……一家的至親骨肉也還走不到一頭,可是錢良材和張恂如倒能夠談得很投契;儘管談得投契,錢良材認為應該的,張恂如未必也以為然。何況錢少爺和他村裡的老百姓,怎麼就能你覺得好的,人家一定不說壞?」

  良材愈想愈糊塗,也愈加寒心了,然而他不肯歇手。「哎,可是同為這世上的人,總不能這樣各有是非,」他痛苦地鑽求,「人人之間,總該有一點是大家都樂意,大家的看法都一樣的!」

  這一點是什麼呢?良材不能回答。

  悶悶地走回府裡,他又躲進了自己的臥室。三張相片依然整整齊齊擺在桌子上。但這一回,卻是三老爺的威嚴的目光刺進了良材的擾亂的心頭,使他在迷惘之外又添了慚愧。他默然諦視著父親的相片,仿佛聽得父親的沉著的聲音在耳邊說:「君子直道而行,但求心之所安,人家怎樣想,不理可也。」哦!但「道」是什麼呢?良材苦笑著,卻又忍不住想道:「可也作怪!這一個字,在父親那時就輕而易舉,片言可決,幹麼到了我手裡又變得那麼疑難?」

  種種的回憶都雜遝地來了。然而種種的回憶都引到一個結論:父親每舉一事,決不中途懷疑它的對不對。好像那時候一切事情都分成兩大堆:一堆是善,一堆是惡。而且那時候人們的見解也是那麼乾脆:好與不好,人人所見是一律的。

  良材的眼光慢慢移到母親的相片上。這是他母親四十以前的照相,端然正坐,微有笑容,低垂的眼睫,似乎在說:因為我對什麼都滿意,所以世界上也沒有不滿於我的。良材忽然感動得幾乎掉下眼淚。「可是我又不能完全像我母親,」他惘然想道,「而且我的夫人雖然處境和母親相仿,她也不能學母親那樣一無所求,怡然自適。這又是什麼緣故呢?」他俯身伏在桌上,讓自己沉浸在這些沒有了結的回憶和感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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