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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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材這樣瞑想著,直到他幻覺中的景象忽然加倍生動,凝結成為真實的喧囂和紛擾。他一怔,定睛側耳細聽,對面風送來了浪濤似的一起一伏呐喊叫嚷的人聲,可是船頭那個打槳的擋住了眼光,還不能看清前去不遠的岸上那一簇一簇的黑影到底是不是人。 他轉臉急問梢上那船夫道:「前面,怎麼一回事?」船夫卻有口無心地答道:「還不是那件事麼:打小火輪。」 「哦!可是,——」良材心裡想說這是「犯法」的行為,但不知怎的,話到嘴邊又改了樣子:「這中什麼用?輪船在河裡走,他們人在岸邊起哄,有什麼用!」 「對啦!」船頭那個也接口說,「輪船走它的,只難為了船上的客人!泥塊石子又不生眼睛,碰到人身上,多少吃點虧。」 良材不再作聲,將身子挪前,靠著那烏篷的邊沿,定睛瞧著。小船不慌不忙照老樣子朝前行進。岸上的人聲愈近愈分明,一簇一簇的人,男女老小都有,中間還有一兩個穿了整潔的短衣的,像是城裡人。幾條狗很緊張地從這一人堆鑽到那一人堆,還不時朝著河這邊吠幾聲。 田埂頭新填高的泥土堆上,架著水車,像是些小小的觸角,但此時水車是閑著,小曹莊的人們顯然尚被剛才那一場短促然而緊張的鬥爭所興奮。 小船在一株柳樹下停泊了,兩個船夫蹲在船梢上取出冷飯和鹹菜,吃他們所謂午餐了。良材也上岸去舒散筋骨,帶便想打聽自家村裡的情形。他向最近一個人堆走去。這有四五個人,還在亂烘烘地談論剛才「太便宜了那小火輪」。人圈子裡有一個相貌也還斯文的小夥子,穿一身白洋紗短衫褲,左襟的小口袋裡拖著一根表練,一對十分靈活的眼睛一邊骨溜溜轉著,一邊在對那些鄉下佬大模大樣說話。良材站在人圈子外五六尺遠的地方,聽得這年青的面生的「城裡人」說道:「明天小火輪還是要來,你們打算怎樣對付它?還是今天這一套麼?你們的泥塊石子也傷不了它,啵啵啵的,它照樣大搖大擺走了,你們拿它來一點沒有辦法!那你們不是白忙?還挨了船上人一頓笑駡……」 女人的尖銳的聲音忽然打斷了這位先生的說話:「阿毛的爸爸,快去踏車票!」 「嘿!」一個滿臉油汗,眼睛像沒有睡足的中年農民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卻又推著身旁一個同伴說:「根寶,踏車去罷!他媽的小火輪,它這一趟走過,老子得花半天一夜,可還不定踏得出去啦!」他轉身正想走,可是人群中又有一人說話,又將他的腳步拖住了,那說話的,是個麻臉的大個子,嶄新的藍洋布短衫,敞開了襟,他憤憤地叫道:「你們瞧我的,我——這烏龜的小火輪花了我十來個短工了!」 「誰叫你討了那麼俏皮一個老婆!」人群中忽然有人這樣沒頭沒腦打趣他。 眾人都哄然笑了。原來這麻臉漢子是這小曹莊的一個小小「暴發戶」,有三十多畝田地,不久以前又討了個年紀青青的老婆,卻是城裡什麼大戶人家的丫頭,教了他許多城裡規矩,他也就擺起架子來,自己不大肯下田做活,專心打算出最便宜的價錢雇用村裡一些窮得沒有辦法的人們做短工;誰知今番忽然發大水,短工俏了,鄰近幾個村子都有需要,連累他只好出了重價。 「程慶喜,你這十多個短工的錢,恐怕到頭來也是白花的!」那個「城裡人」轉身對那麻漢子說。「為什麼呢?水不肯退,明天小火輪還是要來,一下子沖坍了那道堰,不是什麼都完了麼?」 人圈子裡的空氣又緊張起來了,七嘴八舌都在咒駡那小火輪。程慶喜憤憤說道:「他媽的,一定要對付它!找曹大爺去,請他出個主意罷!」 「你這個人真是糊塗!」小夥子的眼睛骨溜溜地轉著,手指撚弄左襟上那根亮晃晃的表練,「曹大爺不是替你們出過了主意麼?幹麼還要去找他?」 程慶喜呆著臉不作聲,其他的人們卻悄悄咬耳朵說著話。喚去趕快踏車的女人的呼聲又在那邊來了,這次卻不止一個。程慶喜忽然嚷道:「燒了他媽的小火輪!曹大爺的主意……可是,他媽的它在水裡。」 「剛才我看見村外東首兩三裡路的地方,有一架小小的石橋。只要五六個人把守在這橋上,一陣子亂石頭,哪怕它媽的逃的快,也就夠它受了……」 聽的人們臉上都嚴肅起來,卻又彼此互相看著,好像在問:「怎麼,主意不錯罷?」 「哈,要是,再扔幾個火把下去,嘿,幾個火把下去,嘿,幾個火把,包你他媽的下次就不敢來了……」 話沒說完,聽眾裡有誰忽然「呀」了一聲,好像發見了意外的東西。等到別人也注意到的時候,良材已經站在他們面前了。良材聽夠多時,這會兒再也忍不住;不他認識這幾個農民,但是他們都認識他是鄰村錢家莊的良少爺,赫赫有名的三老爺的公子,脾氣雖然古怪,性情卻很溫和的一個年青的地主。 良材皺著眉頭,嘴角上卻浮著溫和的微笑,兩手負在背後,對那個城裡人打扮的小夥子說道:「老兄,你不該慫恿他們亂來一陣子,鬧出事來,誰擔這肩子呢?」 那人正在興頭上,猛不防迎面來了這一瓢冷水,如何能受。他藐然看了良材一眼,剛叫出一聲「哈」,卻又縮住了嘴。一雙骨溜溜的眼睛在良材身上打量著,他臉上那股傲慢的神氣也漸漸收起來了;良材雖然也是穿了短衣,可是上等的杭紡,他自然識得,但尤其使他吃驚的,良材臉上雖是那樣溫和,然而那兩道濃眉,那一對顧盼時閃閃有光的眼睛,那直鼻子,那一張方口,那稍稍見得狹長的臉盤兒,再加上他那雍容華貴,不怒而威的風度,都顯出他不是一個等閒的人物。 「哎,哈,那麼,老兄,照你說,該怎麼辦呢?輪船公司要賺錢,可是老百姓也得吃飯呢,是不是?」 良材笑了笑。可是這笑卻使得那小夥子不由的打了個寒噤,他摸不清良材是什麼路數,也不明白他是從哪裡跑出來的;但他的機警告訴他:這人是惹不得的。他趕快轉過口風又說道:「我不過路見不平,說幾句氣話罷哩!」 「哦,原來老兄不是這裡的人,」良材溫和地說,「是不是城裡來的?請教尊姓大名。」 「賤姓徐,」似乎遲疑了一下,「名叫士秀,」卻又勉強笑了笑,「來這裡有點小事。」 這當兒,那幾個農民都已經走開了,遠遠地卻有一個禿頂的胖子,上身是夏布短衫,下身是茛綢褲子的,搖搖擺擺走來。徐士秀眼快,先已看見,便像遇到了救星一般高興地叫道:「哈,曹志翁來了!老兄總也認識曹志翁。」 良材點頭。他認識這在小曹莊上算得是個唯一的地主曹志誠。而且他也正想找他談話。剛才農民們和這徐士秀的議論中間不是也透露出這位曹大爺曾經出過主意麼?良材想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曹志誠還沒走到跟前,就氣喘喘地叫道:「呵呵,良材兄,哪一陣好風,呵,光臨賤地來了。」說著又連連拱手。 良材微微笑著,點頭招呼,還沒開口,那胖子早已趕到跟前,不顧氣喘,便看著徐士秀說道:「來,來,也是緣分,見見這位錢良材兄,」又翹起一個大拇指,「錢家村的錢大少爺,他的尊大人就是三老爺,鼎鼎大名,鼎鼎大名!」 「哈,良翁,良翁,」徐士秀連忙拱手,「真是,久仰久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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