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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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 小劃子清早從縣城開出,因為是逆水,走不快。天色倒晴朗了,南風不大。錢良材盤腿坐在那窄而低的烏篷艙中,看著船頭上那個使槳的船夫很用勁似的一起一落扳動那支大槳,時時替他捏一把汗。那尖尖的船頭,剛夠容受船夫的屁股,從艙中望去,三面包圍那船夫的,全是水,每當他用力扳槳,兩腿往前伸,上半個身子往後仰的時候,當真像要仰天翻落水裡似的。 尖尖的船頭刺開那綠油油的河水,跟著那支大槳的勻整的動作,水在尖尖的船唇撥剌撥剌地呼嘯,激起了浪花,又翻出了白沫。好像船尾那支櫓不過虛應故事而已,船頭那支大槳才是主力。 斜射來的太陽光,將半邊河照成了萬點金光,將那船夫照成了陰陽臉。兩岸的桑地好像低陷了下去,遠遠望著,竟跟河面一般高了。水車的聲音,時時從桑地後面傳來。「才一兩天工夫,水就漲了這許多!」良材默默地想著,心裡又焦灼起來。他看手上的表,八點還差些,船已經走了兩小時了,他這才覺得腿有點酸,而且因為老是用心望著,眼睛也有點酸。 前面一座大石橋,矮矮地伏在水面。從縣城到這橋,據說是十五裡。良材這時方始覺得這條小船走的太慢了。雇船的時候,他曾經允許兩個船家一人一元的酒錢,如果在中午以前趕到了錢家村。可是,照目前的速率看來,能夠和九點多鐘從縣城開出的輪船同時到達,就算很好了。良材焦灼地想著,回頭去看梢上那個船夫,要看看他是否也同船頭那個一樣賣力。好像懂得良材的心思,梢上那搖櫓的船夫回看著良材,說道:「水太急啦,搖不上。」過一會兒又說:「這一段還算是好的呢!快到小曹莊那邊,那——嘿,轉過彎去,橫風變做頂頭風,水比這邊的還急些!」 「哦!」聽這麼說,良材更加心焦了;現在他所擔心的,已經不是遲到早到,而是那邊的稻田究竟還有沒有辦法。這邊的水勢已經這麼大,那邊不知道更要怎樣可怕!他著急地大聲說:「你們使勁搖,回頭我再多給你們酒錢。我的話,說出就算數!」 這,連船頭的那一個也聽得了。兩個船夫都笑了起來。船頭那個一面扳槳,一面答道:「誰不認識你是錢大少爺!你從不待虧人。我們誰還不相信麼?」 水聲呼嘯得更響,船有些晃。然而前面那座大石橋總還是相距有一箭之遙。良材低頭沉思,恍惚看見自己村子靠近河岸那一帶,已經是一片汪洋,看見農民們像搬家的螞蟻似的匆匆往來亂作一團,挑泥的,踏水車的,都在尺許深的水裡掙扎;又恍惚看見自己家裡的老蘇還是那樣慢吞吞,還在那裡計算短工們的工錢以及那些追欠索逋的老賬;良材皺了眉頭,巴不得立刻飛到家裡,看一看到底怎樣了,可是他又自慰道:大概不至於太糟,離家的時候,河邊的石步不是還剩三五級露在水面麼? 他松一口氣,抬起頭來,船正進了那大石橋的環洞,眼前驟然陰暗;船頭那個船夫收住了槳,抬眼看著橋頂,似乎也在驚訝這橋竟已變得那麼矮。船從橋洞出來了,良材也回頭去看,不禁「呀」了一聲,原來橋洞兩旁石上刻的那副七言對聯現在露出在水面的只有三個半字了! 惘然半晌以後,良材頹然平躺在艙板上,壓住了一些忽起忽落的紛亂的思想,打算冷靜地考慮一下到家以後該怎樣著手挽救這危局。他的村子,吃秋潦的虧,本不是一件新鮮的事,和水鬥爭,原也有慣用的老法子,但是,如果三四天前他剛離家到縣裡去的時候,老法子也還有效的話,現在則已太遲。他懷著一個希望到縣裡,誰知白糟蹋了時間,一無成就,他誤了事! 現在,他無暇去痛恨王伯申的自私,只怪自己太迂闊,又太自負,臨行時向滿村的眼巴巴望著自己的農民誇下了大口,說是等自己回來就一定有辦法。這一個責任感,刺痛了他的心,又攪亂了他的思索。撥剌撥剌的水聲,聲聲打在他心上;他從這撥剌撥剌中間仿佛還聽出了農民們喧嚷的聲音:「怎麼良少爺還沒回來,怎麼他不來了?他有辦法,可是他怎麼又不見回來了?」他臉上熱辣辣地,覺得自己是個騙子,——即使人家原涼他,不把他看作居心哄騙,難道他還能叫人相信他不是一個十足糊塗只會誇口不會辦事的大少爺麼?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就覺得沒有面目再回村去,再像往日一般站在那些熟識的樸質的人們面前,坦然接受他們的尊敬和熱望的眼光。「不能!」他對自己說,「我不能這樣沒出息!誤事的是我,總還得由我來收拾。」於是努力克制著焦灼與煩擾,再開始冷靜的思索。 一會兒以後,他又朦朧地閉上了眼皮。 太陽光慢慢移轉成為直射。熱烘烘的風,從船頭灌進了烏篷,將那似睡非睡的良材撩撥的更加膩答答地。船頭和船尾的兩個船夫時時交換著幾聲呼喝,像是歌謠,又像是行舟的術語,似乎要借此驅走了疲倦。船頭那個扳槳的,動作漸見弛緩,好像他那一身的力氣也在跟著汗水慢慢流走。這時候,船在頗為開闊的河面,前去不遠,有一個彎曲,而斜斜地抱在這河曲上的一族人家就是那小曹莊,離良材的錢家村不過十多裡。 「幾點鐘了,少爺?」船梢那個忽然問,將大腿夾住了那支櫓,伸手在臉上抹去一把汗水。 良材睜一下眼皮,然後明白了怎麼一回事似的微微一笑,看著表說:「快到十一點了呢!這裡是什麼地方?」 「快了,快了,」船頭那個回答,「到小曹莊,我們吃中飯,……」 但是他來不及說完,一聲尖厲的汽笛忽然刺破了水上的悠然自得的空氣。船尾那一個大聲嚷著,手慌腳亂地使勁搖了幾下,小船便在河面橫了過來。「忙什麼!」船頭那個大聲斥駡,「少見你這樣的冒失鬼!」他費力地把那支大槳調轉來,又用力推。小船便斜斜地向岸邊攏了過去。這時又聽得啵啵的兩下汽笛叫。一條黑色的輪船威嚴地占著河中心的航線軋隆軋隆地趕上來了。但是小船還沒攏岸,兩個船夫叫著嚷著,扳的搖的,滿臉緊張,流著汗水。 一轉眼間,輪船已在左近,三角的船頭沖著一河的碧波,激起了洶湧的浪花,近船尾處,卻卷起了兩股雪練,豁剌剌地直向兩岸衝擊,像兩條活龍。幸而小船已經及時攏岸,船梢那個攀住了岸邊一棵桑樹的粗枝,卻不防那股浪正在這當兒從後卷將上來,小船的尾梢驟然一翹,險些兒將那船夫摔下水裡。良材在艙裡也坐不穩,他只見船頭那個船夫蹲在那裡雙手把住了船舷,跟著船頭一起一落,水花濺濕他一身,他也顧不及了。近水邊的一些小桑樹也都在晃動。 幾分鐘以後,小船的顛簸漸漸平歇下去,那條黑色輪船已經走的老遠,明淨的天空卻還搖曳著幾縷煤煙。 「咄,好傢伙,多麼威風!」船夫望著遠處的輪船吐一口唾沫,又將小船搖到河中間去。被攪怒了而又平靜下來的綠油油的河水,又在小船的兩旁愉快地呼嘯,吐著白沫,輕盈地跳著。但是良材的心裡不能平靜。他親眼看見了王伯申的輪船在這漲水的河裡怎樣威脅著人們的財產和生命了!他可以想像到,在河的彎曲的那一端,這黑色的野獸更將怎樣作惡。 但是怎麼辦呢?朱行健這老頭子在縣裡發動的「公呈」究竟能不能生效?——良材搖著頭,獨自苦笑起來了。他不敢相信一紙「公呈」就能將這每天能替王伯申賺進一大筆錢的東西擋駕了,他甚至不大相信這所謂「公呈」能成事實。誰肯為了公共的事去得罪一個王伯申?而且,那幾家「殷實紳商」誰又不在輪船公司裡多少有點股本?恐怕除了趙守義一夥的幾個,就沒有誰肯在老頭子提議的「公呈」上署名,然而朱行健乃至他錢良材也還不願自己獻給趙守義供他利用!因為見到了這種種,所以良材對於這所謂「公呈」本來就不上勁,不過朱老頭子既有此意,無妨讓他一試罷了。 然而現在他親眼看見水勢這樣險惡,倘要坐候縣裡那些「老爺們」你推我讓,字斟句酌,一板三眼,產生出那張「公呈」來,大事早已全非了! 他應當立刻決定一個救急的辦法。他家在這一帶鄉村的地位,在這一帶鄉村的利害關係,都要他當仁不讓立刻有個辦法! 良材愈想愈興奮,仿佛已經不在船裡,而在自己家那大院子裡,前後左右不是那些做了幾代鄉鄰的富農和自耕農便是他家的佃戶,眾口嘈雜,都在訴說各人所受的損害和威脅,百多條眼光並成一線,都望著良材的臉,等候他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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