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三九


  良材謙遜地笑了笑,也拱了拱手,那曹志誠早已眉毛鼻子皺在一處,拉住了良材,氣吁吁地訴說道:「這幾天的輪船,真攪的我們村子裡苦透了,良材兄,你那邊恐怕也好不了多少……嗯,這裡地勢高些,還算是好的,謝天謝地,還留給我們這麼一塊幹乾燥燥的豆腐乾;可是,啊喲喲,回頭你就看見,西北邊,靠近你們村子那一帶,真是,真正攪的不成個樣子了……王伯申也有兒有女,怎麼他就不肯積點兒陰德?良材兄,怎麼辦呢?」

  「真是!」徐士秀接口說,小心翼翼地看了良材一眼,「天災倒也罷了,無奈這又是人禍哪!真沒有辦法。」

  良材的眉頭一聳,嘴巴閉得緊緊的,凝神看著那胖子的好像有點土氣然而骨子裡奸詐的圓臉,看他還有什麼說出來。

  「可是,」曹志誠鼻凹的皺紋忽然一松,堆出個叫人瞧著肉麻的笑容來,「現在好了!良材兄,你來了!我們天天盼望你回來。」他躡起腳尖,禿頂的肥頭仰得高高的,勉強將嘴巴湊到良材耳邊,很機密地低聲問道:「已經講妥了罷?嗨嗨,我聽說你到縣裡去和那——那王伯申理論去,哎,我是天天一炷香,禱祝你馬到成功!哈哈,你一出場,自然,大事化為小事,王伯申敢不買你的賬,我曹字顛倒寫!哎,謝天謝地……」他忽然氣喘起來,說不下去了,便格勒勒小聲笑了笑。

  徐士秀又羼言道:「今天,雨倒停止了,就是輪船還沒停班。」

  良材不防曹志誠先提起這話兒,他的臉色有點變了;無論他這一次的失敗曹志誠是已經知道了卻故意用那種反話來打趣他呢,抑或是曹志誠當真這樣盼望著,總之,提到這件事他就覺得刺耳。

  「哦!」良材仰臉乾笑一聲,若無其事的冷冷地答道,「白跑一趟。王伯申這人,是講不通的。」

  「啊——呵!」曹志誠吃驚地叫了起來,臉上的肥肉簌簌地抖動,瞧光景,他這吃驚不是假裝。「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氣急吁吁地滿臉都漲紅了。「所以,良材兄,我說,我說王伯申有兒有女……」

  這一次,良材卻不耐煩地打斷了曹志誠的話,沉著地大聲說道:「萬事要靠自己!咱們另想辦法。」頓了一頓,這才誠懇地又問道,「可是,曹志翁,你打算怎樣辦。你想定了主意沒有?」

  「我麼?」曹志誠又一驚,但立刻奸詐地笑了笑,「我有什麼主意?良材兄,我們聽你的吩咐。」這當兒,他忽然又是眉毛鼻子皺作一團,也不顧說急了順不轉氣,像從瓶子裡倒水一般卜蔔地說道:「我麼,我早就想過,多早晚,我們村子裡一人一股香,大家上縣裡去,一步一拜,打夥兒跪在王伯申大門前,求他高抬貴手,千萬發一次慈悲罷……」

  「哈哈哈,」徐士秀忍不住笑了。良材卻覺得滿身的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他看了曹志誠一眼,又微微一笑,心想這傢伙還說鬼話幹麼;可是也懶得戳破他這西洋鏡,便冷冷地說道:「好罷,下次再談,我的船就在那邊柳樹下,……再見。」

  良材撇下了曹志誠他們兩個,快步走回船去。他的心,沉甸甸的,他的腳步很重。曹志誠那種奸滑的態度,固然使他氣憤,但是曹志誠總是曹志誠,他犯不著放在心上;他的氣憤是為了小曹莊那些純良而愚笨的農民,他們被人家損害了,卻又被人有玩弄著利用著。

  兩個船家早已站在各自的崗位上了。良材正待下船,忽然有人粗聲大氣叫著嚷著,向船這邊跑來。良材認得他是恂如家那個女僕祝姑娘的丈夫祝大。

  「良少爺,二姑娘呢?」祝大粗鹵地問著,探頭望著小船的艙裡,「沒有來?」

  良材皺一下眉頭,還沒開口,那祝大又嚷道:「我托人帶了口信去,叫她回來;哼哼,她就死在城裡罷,不要她回來了!」

  「不是她剛到城裡不過三四天麼?」

  「良少爺,你聽;阿虎病了她這才回來,阿虎病好些,張府上又要她去了,誰知道她剛去了一天,阿虎又病了。我沒工夫照顧那小鬼,她要是不要這小鬼了,讓他死掉完事,就不用來。」

  良材的眉頭又皺了,覺得祝大這人蠻得可笑,但也窘的可憐。他一面舉步跨上船舷,一面說:「你在這裡鬧,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二姑娘又不在船裡呵!」

  祝大急了,想要拉住良材,卻又不敢;他急得跳腳道:

  「良少爺,你聽我說……」

  「你說!」良材回頭來看著祝大,憐憫之心超過了不耐煩。

  「良少爺,你這船不是當天要趕回縣裡去麼,」祝大漲紅了臉,害羞似的說出他那最大的期望和最後的一計來,「求求你,讓我趁這便船到縣裡去,把二姑娘接了來。」

  「哦!」良材倒被他弄的委決不下,只好問道:「那麼,你到縣裡又有工夫了?」

  「那是沒法……」

  「你的田呢?」

  「田早就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

  「你該上緊把水車出去呀!」

  「不,曹大爺說,輪船怕打,明天就不敢來。打走了輪船,水自會退的。」

  「哦!那你還忙些什麼,還說沒有工夫照管你那生病的孩子?」良材又覺得祝大這人實在又笨又蠻,很有幾分氣了。

  「我給曹大爺做短工,給他車水。」

  這一來,良材完全明白了。村子裡短工缺乏,曹志誠卻還有方法叫人家丟開自家的事給他做工。而這頭腦簡單的粗人竟死心塌地相信了這個奸詐的胖子,妄想輪船會被打走,水自己會退。

  「祝大,我勸你別這麼死心眼!」良材又可憐他起來。「自己田裡車水,才是正經!」

  「哎,良少爺,你沒有看見我那幾畝田!」祝大垂著頭,頹喪地說,「那是靠近河邊的,輪船不停,沒法車水,安一架水車的地方也沒有;田埂今天築好,今天就沖塌……」

  良材再沒有耐心聽他的訴說,低頭就進艙裡去了。他聽得祝大的聲音又在求他允許給趁這便船。良材皺了眉頭,不再理他,吩咐船工開船。

  好久好久,良材心頭是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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