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二三


  恂如苦笑著不回答。

  「那位姑娘,聽說也斯斯文文,」婉小姐似有所思,看著窗外天空說,「噯,說是還認得字,能看閒書呢!名字也很秀氣,叫做寶華。」忽然轉過臉來望著恂如,「嗯,恂弟,逢場作戲去打幾圈牌,倒也不大要緊,可是,你要是著了迷,恐怕這郭寶華比什麼四寶六寶一流私門子夠你麻煩得多哪!」恂如默然有頃,這才苦笑道:「姊姊,你是怎麼打聽來的?不過,你既然什麼都曉得了,何必再來問我呢,我也不用來分辯。」

  「哦!」婉小姐想了一想,「那麼,你不是為了那個郭寶華才來張羅這一百……」

  恂如正色答道:「不是,當真不是!」

  婉小姐凝眸看著恂如好半晌,歎口氣道:「算了,算了,你不肯告訴我,難道我能勉強你麼!」她開了抽屜,取出錢來,同時又說道:「恂弟,你不相信你姊姊,可是姊姊卻相信你!

  這是一百塊,夠不夠?」

  恂如滿面慚愧,也不取錢,低了頭,複雜的味兒在心裡交流。忽然覺得有一隻軟綿綿的手,覆在他手掌上了,他抬眼看時,婉小姐已把那些鈔票放在他手裡,又聽得她柔聲說道:「你不要生氣……」

  「不——噯,」恂如激動地說,「姊姊,我告訴你,這,我是打算送給靜妹的!」

  「哪一個靜妹?」

  「就是軒舅母家的靜英表妹。」

  婉小姐點頭。忽然憶起了那天恂少奶奶說的那一番支吾閃爍的話語,她心裡一動,未及開口,卻又聽得恂如說道:「軒舅母今年春天那場病,花的錢光景很不少呢,可是靜英又要到省裡去念書。我們至親,幫她一點忙也是應該的。」

  婉小姐點頭,溫柔地看著恂如,忽然噗嗤一笑道:「啐!這一點事,也值得你躲躲閃閃老半天總不肯說!」她又笑了笑,「可是,恂弟,幹麼不願意讓老太太知道呢?」

  「噯,哎,」恂如又有點發急了,「難道你不曉得老太太不喜歡女孩子出門念書!」

  「這倒也罷了。可是……」

  恂如急攔住道:「其中還有道理,過一天我再講給你聽。」

  「不用你說了,」婉小姐吃吃地笑著,「你打量別人全跟你一樣半傻不傻的,你不過怕給寶珠曉得罷哩!」看見恂如臉紅了,婉小姐急轉口輕聲而又親切地說道:「寶珠這人,也是個教不乖的。少見多怪,一點點兒眉毛大的事兒,就疑神見鬼似地!」

  恂如的臉色漸漸平靜了,手捏著那些錢,惘然看著婉小姐,心裡有許多話,卻又覺得無從說起。婉小姐輕輕籲一口氣又說道:「你的顧慮也有道理。姊姊是知道你的心事的。可是,恂弟,幫忙儘管幫忙,可不要弄的人家心裡難受。」她頓了一下,忽又問道,「我代你送去,好不好呢?」但是不等恂如回答,她又轉口道,「不,還是你自己送去。我要是說代你送的呢,反倒惹的她不好意思;說是我送她的罷,她也未必肯收。」

  這些話,恂如好像都沒有聽得,他兩眼滯定,喃喃說道:「姊姊,你總該明白我這番舉動一點也沒有別的意思,一點點也沒有……」

  婉小姐不禁笑了,像哄一個孩子般拍著恂如的肩膀,柔聲答道:「明白的,哪有個不能明白的,……你去罷,我還有事呢!」

  恂如訕訕地笑著,起身將走,婉小姐忽喚住他道:「恂弟,你怎麼不問我到錢家莊去有什麼事?」

  「哦——你不是要到什麼大仙廟去許願麼?」

  「對,這算是一件事。」婉小姐笑著說,「可是你竟不覺得詫異麼:怎麼我相信起這一套來了,巴巴的趕這大熱天去?」

  恂如惘然看著婉小姐,好像並沒聽懂她的話語;一會兒,他這才恍然似的說道,「哦,我記起來了,你還要領一個女孩子。」

  「這——也算得是一件事。」婉小姐說著就歎口氣,「不過,瑞姑媽家那個老蘇,連我也拿他沒有辦法;錢永順倒一說就妥,偏是這老傢伙硬說這是件大事,不能草率,要揀個好日子,讓錢永順把女孩子送了來,我們也辦個酒席;」她失聲笑了起來,「你瞧,倒好像是他的女兒過繼給我,他橫梗在裡頭,硬說非這麼辦便不像個樣子。」

  「他就是這麼個脾氣,有時候姑媽也無可奈何。」

  「可不是!老蘇算是他忠心,只好我認個晦氣,大熱天白跑了一趟。」婉小姐說著忽然眉梢一揚,轉眼注視著恂如。「可是,乾女兒雖沒接來,到底也代姑媽辦了一件事——你猜一猜,這是什麼事?」

  恂如微笑搖頭,全不感到興趣。

  「姑媽要給良材娶個填房,老太太做媒,定的就是靜英妹妹!」

  「哦——」恂如像當頭澆一瓢冷水,自覺得聲音也有點不大自然;但立刻鎮定心神,故意笑著問道:「良材怎麼說呢?

  他樂意不?」

  「那我可不知道。他只說自己來見姑媽回話。今天不到,明天他准到。」

  忽然都沒有話。婉小姐的眼光有兩次瞥過恂如的臉,恂如都沒有覺得。他惘然獨自微笑,就站起身來。婉小姐有意無意地問道:「你這就去看望靜妹妹麼?——代我問好。」

  從黃家出來,恂如這才想起剛才怎麼竟會忘記了問婉小姐,做媒這事,靜英有沒有知道。他懷著這「遺憾」一路走,他那顆心便一路沉重起來。原來那個要去看望靜英的意思,反倒被擠得沒有立足之地了。——她知道了怎樣,不知道呢又怎樣?恂如自己也無從回答。他只覺得這是一個關鍵,卻因自己的疏忽而輕輕滑過了。

  但是信步走去,卻又踏上了到許家去的路,等到他覺察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那翠綠照眼、藤蔓密佈的牆前了。

  軒舅母帶著個老媽,正在收拾東西,幾口古老的朱漆衣箱都開了箱蓋,新的舊的衣服,以及莫明其妙的零碎綢布料子,撒滿了一屋。軒舅母將一張椅子上的一堆衣服移開,讓恂如坐。忽而又從那衣服中拎出一件來,笑著對恂如說道:「靜英十來歲的時候,就穿這一件,你的舅父要她打扮做男孩子。聽說省城裡現在也通行女人穿長袍,——外甥,靜英還有幾件比這長些的,她到了十六歲才換女裝。這幾件都沒穿舊,照我的意思應該帶了去。可是她又不要,說女人穿的長袍和男人穿的又不同。我就不懂,長袍總是長袍,難道女人穿的會少點兒什麼,想來也不過顏色姣豔些,可是,你瞧,這顏色還不夠豔麼?」

  「式樣總該有些不同,」恂如漫應著,十來歲那個男裝的靜英又浮現在他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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